■古德英
这段日子,老父亲老是笑眯眯的,人看上去也年轻了很多。因为,出走近八年的大儿媳妇回来了。这些年,老父亲都是在唉声叹气中度过的。
一年暮春,村口河坝上那棵树干空洞的老苦楝树开花了,一嘟噜一嘟噜淡紫色的花,像蜻蜓的翅膀一样延展。不远处农田里的老父亲,一会抡起锄头慢腾腾地刨土,一会抬头盯着苦楝树看,叹气道:“金玲子不会再回来了!”
金玲子是我的大嫂,2016年暮春离家出走。
触景生情,父亲的感慨并非由苦楝花引起,而是苦楝果。虽是暮春,虽是花开满树,但苦楝树梢头长长的果柄上仍伶仃挂着苦楝果。花与果同时呈现枝头,花果相依,是苦楝树独特的一道景观。
苦楝树,是一种充满母性的树。冬天,苦楝树叶子和果实都变黄了,可宁愿叶子掉光,也不肯让苦楝果坠落;到了春天,苦楝树仍不肯让苦楝果完全掉落,哪怕果实已变黄变白;即使到了暮春,苦楝树对苦楝果依然苦苦依恋,仍可见枝丫挂着不少苦楝果。这是为何?这是母恋子,子恋母啊。
所以,我们这里的父母在儿子结婚时,都喜欢用苦楝木给他们做婚床,就是因为苦楝树有母性、有依恋的寓意,既可表达对孩子的怜爱,又是对他们婚姻美好的祝福。
“成熟的苦楝果色泽金黄,果柄修长成串挂在枝头上,微风吹拂如同风铃摇曳,故苦楝果又名金铃子。我由树上的金玲子想到我的大儿媳妇金玲子啊。”深谙草木品性的父亲深沉而又满怀伤感地对我说。
1996年旧历年尾的一天,一个普通的小山村鞭炮炸响,西斜的冬阳将大地照耀得温馨而喜庆。父母笑口盈盈,把靠东的一间房子拾掇整齐,床面铺上粉红的被褥。透过贴有大红“囍”字的窗棂罅隙望出去,邻家屋顶光秃秃的苦楝树丫上,可见串串惹眼的金玲子,正在招引几只灰喜鹊美滋滋地啄食。这天,25岁的大哥和20岁的大嫂结婚了。
大嫂名叫金玲,来自贵州农村。父亲亲切地叫她金玲子。
对于大嫂而言,远嫁是奔着享福来的,属从众行为,至于大哥的人品、脾性如何,她当时无从了解。
大嫂离家出走那天,出奇地平静,慢悠悠地收拾好属于自己的物品,独自吃了一点午饭,再把碗筷洗干净,然后满脸决绝地迈出了门口。
大哥神情麻木,呆坐一旁,没有挽留,没有尾随大嫂身后追上去。“她真要走,我是拦不住的。拦得了今天,拦不了明天。”事后,大哥说。
大嫂有离家出走“前科”,往往是在对大哥发一通脾气后,就摔门而出,到朋友或老乡处寄宿一两晚,过一两天就会回来。这次,大哥又以为大嫂在虚张声势,故伎重演,想不到她是真的出走了。
我一度绞尽脑汁分析大嫂决意离开的原因,却不得其果。
是生活贫困吗?显然不是。大嫂嫁给大哥后,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总比贵州老家强。大哥去过一次大嫂老家,看到的是矮旧的三间房子,委屈地缩在山的一角。而蒙着塑料布风吹扑噜响的破木格子窗,椽头垂下的黑得和木板墙一样的熏肉,老式的大铁锅里躲着的软塌塌的艾草糍粑,都暴露着家境的捉襟见肘。
是大哥不够帅气吗?的确,大哥身材矮小,人也不帅,但大嫂敦敦实实的身材,腿粗屁股大,自身相貌也不出众,两人是典型的粗扁担配大箩筐,门当户对。且相亲时,大嫂是见过大哥的,是接受大哥身材的。因此,大嫂没理由在身材上嫌弃大哥。
是大哥有外遇吗?大哥顾家,爱家,不花天酒地,不可能有外遇。
是家暴吗?更不是。大哥不吸烟不喝酒,无赌博酗酒的恶习,骨子里就是个笃实、忠厚、勤快的人,甚至连凶大嫂都不会凶。
是性格不合吗?大嫂10岁时,父亲就病亡了。她与大哥结婚5年后,在海南打工的妹妹与男友因情起争执,继而相互扭打,过失致男友死亡,妹妹被判死缓。家庭种种变故难免导致大嫂的性情自卑、敏感又偏执,但大哥的性情很温顺,两人吵架很难吵得起来,往往也就争吵几句,大哥就不吭声了,要么忙工作去,要么呆坐一边,让大嫂一人唱独角戏。
有段日子,大哥、大嫂在不同的工厂打工。大嫂晚上下班骑自行车回出租屋,常板着脸质问大哥:“我回来的途中,你从来不出来接我,也从不打电话给我,我半路出事咋办?”大哥说:“这么一忽儿的距离,路上又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怎么会有事?”大嫂常发牢骚:“与你结婚这么多年,生日、节日从未送过礼物给我,从没给我买过戒指、项链、耳环什么的。”大哥赔笑说:“有吃、有住、有穿,要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干嘛?”“我是人,我要人关心,我要人在乎。”大嫂声音火烧火燎。“我生病,你从不主动带我去看医生,看病用了钱,你心疼得不得了,钱比命还重要。”大嫂扯着嗓子喊。于是大哥不再吭声。
唯独一次,同在东莞打工的弟弟夫妇看到他们吵架的升级版:一道亮光在他们屋内闪过,一只瓷碗从玻璃窗飞出,随即“嘭”的一声脆响,窗外玻璃、瓷碗碎了一地,立马见大嫂铁青着脸,摔门而出。
大嫂离家出走后,大哥打电话给大嫂,大嫂愤懑地说:“你知道我动手术吗?”“吖?你动手术?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这是大哥不对了。大嫂出走前,因阑尾炎动了个小手术,粗心的大哥漠然不知。这或许令大嫂彻底死了心。
是乡愁致使大嫂出走?大嫂嫁大哥后,由于语言不通,她一度非常孤独。有一年秋末,我休假返乡,无意中看见余晖中苦楝树下腆着大肚的大嫂的背影,她眼望远方,耳旁的发丝随风飞扬,含着嫩叶吹出凄婉苍凉的民族曲调。这是背井离乡的人犯愁的标志性动作。娘家,是一个女人的靠山。大嫂娘家遥远,乡愁得不到缓解,受了委屈也不能回娘家控诉,大嫂的心是煎熬的。但远离家乡的人多的是,谁不煎熬?
是儿女不孝吗?大哥大嫂长年在东莞打工,三个儿女成了留守儿童,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大女儿被爷爷奶奶宠溺,小时候很顽劣。一次开饭,大侄女碰倒了一盘菜,不但意识不到错,反而大笑着用脚踢掉在地上的盘子。大嫂见状,奔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儿女从小对大嫂充满陌生感,从不主动亲近她。大嫂在家庭里感受不到儿女成长的喜悦,找不到亲子之快,但这仍不是大嫂出走的根本原因。
可能是以下原因了。
结婚没几天,大嫂就跟随大哥来到东莞打工。在落后闭塞环境中长大的大嫂,置身商机四溢的珠三角,开了眼界,越来越不安于现状。大嫂手脚麻利,在计件付酬的毛织厂里,大嫂的工资很快超过大哥。看见身边不少人做老板赚大钱,大嫂开始劝大哥“炒”掉老板,自主接单,自主开厂,自主创业。大哥瞻前顾后,怕亏本,犹豫不决。大嫂看见门口有商铺低价转让,劝大哥接手。大哥又怕承担风险,优柔寡断。后来别人接手,果然赚了大钱。大嫂恼羞成怒,大骂大哥:“要是晓得你这么窝囊,死都不嫁给你!”刚硬扎人的口吻,很伤大哥的自尊。
大嫂离家出走的原因,很大可能是不能坦然接纳大哥的平庸。
另外,嫁到发达地区的贵州姑娘中,还流行一股风,就是离家出走风。她们嫁过来,帮人生孩子,生完孩子,就找机会外逃,回娘家或重新嫁人。大嫂可能被这种风席卷了?
村口河坝上的金玲子结了落,落了又结,不知不觉,大嫂离家出走快八年了。
大嫂出走的头一两年,手机号码并未更改,还能联络。大家也盼望她回心转意。
弟媳在大嫂出走后,曾多次打电话、推心置腹劝她回来。“你自己小时候就缺乏父爱,饱尝家庭不完整的痛苦,你现在忍心抛下儿女,让你的痛苦再一次在儿女身上‘轮回’吗?回来吧,为了儿女,也为了自己。”
时光荏苒,在大嫂缺席的日子里,侄儿侄女都渐渐长大了。目前,大侄女27岁,已经出社会工作5年;二侄女在读研究生;最小的侄儿,正在读大二。
大哥一个人在经营自己的简易毛织厂。大哥每天紧闭双唇,从一堆机器的这头踱步到那头,在毛衣的微尘中缓慢穿行,为生计劳碌,日复一日。人世间毕竟正事多,上天不会总让老实人吃亏。在多年的打拼中,大哥凭一己之力除养大三个儿女外,还建起了一栋楼房,拥有了私家车。大哥依然单身。
今年十二月初,大嫂突然回来了,一个人静静地回到大哥的身边。没有太多的解释,没有太多的言语。老父亲见了,也没有过问太多,只叫了一声“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