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童年那段年关讨债的经历,像一面无形的生活钟鼓,每逢年关节点,它就伸出一根有形的鼓槌,在我脑海里敲击。
那时,我们五姊妹寄居在渔村外婆家。长期在外开车拉煤的父亲,每年岁末带回来的温暖光明,勉强照亮了我们的学业前途。母亲是一名乡村裁缝,负责我们日常吃穿用度。尽管她的针线活计辛勤如织大网,撒遍渔村方圆十几里,但还是罩不住我们越发长大的身躯,我们的衣衫常现漏洞。
母亲当时上门做衣一天,只有三块工钱,且多数是赊账。那年头都不富裕,赊账金额诚然也不大,各家三六九元不等。母亲把他们口头承诺的还款日期,一笔一笔记在蓝胶壳账本上。诚实守信的农户,秋收后卖了稻谷棉花黄麻,或是在外务工领了薪酬,会早早亲自送来欠款,母亲当面欣然挥笔划掉记录。剩下那些没划掉的,基本是陈年旧债,有的人是确实遭遇了困难,有的人是习惯性赖皮。每年,母亲耐心等这些人家过了小年,就派大姐和我前去催讨。
我俩刚接到任务时,很有新奇感,以为去外面玩玩走走,钱就能到手。十多岁的大姐已晓得爱美,她清早起床,换上出客的衣服,口袋上别一支钢笔,揣着母亲的蓝胶壳账本,兴冲冲喊外婆带路出发。一字不识的外婆,积攒了年龄与阅历,知识丰富。她淡定回应:莫急,一大早开门碰到讨债人,债主心里肯定不舒服。讨债如行乞,不是走亲戚赴喜宴,穿烂一点,别人才会可怜你打发你。
捱到下午,结满冰霜的土路被午阳晒化,脚下尽是泥泞,大姐讨债的兴头已经降到了冰点。她低头嘟囔,千万不要碰见同学,生怕他们笑话她裤腿上的补丁和泥渍。大姐拖延脚步,逃避她的“主演”身份,一会往湖陂枯树蔸旁刮鞋边泥,一会到岔路田埂的硬巴根草上蹭鞋底泥。外婆担心我这个小“配角”摔跤,牵着我不松手,一路停停歇歇,不时与迎面来的过路熟人寒暄,打探前边的债主家门是否上锁、那家今年的收成咋样。见外婆点头含笑答谢,大姐仿佛又看到希望:讨到债,母亲就会给我们做一身过年新衣。
大姐抢先跑到那排平房村舍前,外婆却退缩了。她大抵是看多了讨债失败后双方悲愤两难的面孔。外婆停在屋角为我们壮胆,我们朝着她指认的门户走去,那家有一笔九元的老账在册。走上他家台阶,只见大门关起,挂锁空悬,檐下晾衣篙上有滴水的衣服,也有很多半干的腊鱼肉,貌似这家人早已瞄见曾几次上门讨债的外婆,故意让我们吃“闭门羹”。大姐对着他家门缝,宣泄心里的愤懑:“有钱做衣,没钱还工钱,穿上新衣也掉脸面!”外婆摆摆手,示意我们去下一家。后面几家倒是懂礼,未等我们跨进门槛,便掏钱递到我们手上,还说一番欠久了的歉疚之辞。我开心地看着大姐轻松划去那几笔账。
夕阳很快从树梢落到湖面,金光闪耀,银波荡漾。回来的路,我们祖孙仨沿着别人踩出的一行硬朗足印,走得轻稳踏实。
次年讨债,我们不需要外婆带路了。大姐越发爱美,不肯穿烂衣服。去陌生村子,她叫我拿一根“打狗棍”打头阵,她在后讪笑哼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我还是怕狗胜过怕丑的年纪,身穿姐姐不要的破袄旧裤,拄着防滑竹棍,听闻狗吠,警觉挥舞,戳掉鞋边厚重湿泥,甩到狗跟前,吓跑它。我这模样,与乞丐之间,只差一个豁口饭碗,但我心里住着一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客。债务人也许是对我孱弱的外表深感同情,也许是被我强悍的“反赖坐功”折服,三天内,大姐就把账目划得仅剩两个“钉子户”。欠九元的那家肥婶,不是关门,就是空话搪塞;另一家欠三元,隔得较远,尚不熟路。
正当我们思忖着怎么对付“钉子户”时,外婆打破惯例,喊我们腊月二十八清早去肥婶家讨债。据知情乡邻透露给外婆的可靠消息:肥婶儿子那天相亲,女方长辈午时来访。充满契机的冰滑路,一溜烟把我们送到肥婶家。我骑坐门槛,防止他们关门,大姐摊开账本展示在肥婶眼前。她明白我们伺机而来,只得乖乖还钱。大姐扬起账本炫本事:“看我‘杨白劳’翻身,向‘黄世仁’讨回旧账。"
我们趁热打铁,放下午饭筷子,便求外婆带路,直奔最后欠三元的那家。我们翻越大堤,蹚过搭了砖头的裸沙河,再经一座摇晃的小木桥,抵达那家茅屋旁。刺鼻的中药气味从橱窗呼啸着的两块烂薄膜间散发出来,夹杂着忍不住的咳嗽与疼痛的呻吟,我们都怔住了。外婆沉默良久,领着我们打道回府。那夜,母亲收工归来,外婆从枕头底下摸出三元钱交给母亲,说是下午讨来的尾账。我十分震惊,一辈子不会持笔的外婆,竟能精准地亲手涂抹掉那笔账。
那段年关讨债的经历,确切说来,更像是一面时间的钟,因为它无时不在提醒我:节俭、诚信、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