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 歌
过去,乡下人过日子图个柴方水便,柴米油盐,柴是生活的首位。
负责家里“蒸茶煮饭,喂猪打狗”的家庭主妇们,最着急的是寒风雨雪天灶膛缺柴。老话说,“有呷(吃)冒呷,烧炉火炠”。所谓“火主火主”,屋里没个火,冰冰冷冷,坐不是,站也不是,像没个主。
生产队那会,稻草可当柴烧,可队里那几十亩田因为缺肥,产量低不说,稻草也稀疏矮小,除留给队里几头牛过冬外,剩下能分到户的少得可怜。因此,寻柴是家家户户一年四季的重头戏。
我大约八九岁那年,第一次杀柴。娘对我说:“徕几呀,明天同你哥去杀柴哈,回来让你呷饱饭,还煎蛋奖励你。”
第二天,不等天亮就起床,我跟着哥,随屋场一堂杀柴的队伍,一路用柴刀敲打着扦担,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几公里路程,不到一个钟头就到了。在七里冲祖堂后山,哥选了块好柴,密密匝匝,粗的柴杆比锅铲把还要粗。哥只读过四年书,已经同田土山水打了多年交道,杀柴的事算得上半个老手了,他自己备了一担杆子柴,把剩下的小树枝为我整理一个小担。柴担上肩没走几步,我的肩膀就胀痛得受不了,不知道换肩,用两只手硬生生托着,到了马路上,把柴放在地上倒拖着走,路不平,拖也吃力,上坡更拖不动,只差没哭。我好不容易回屋,娘拿秤称了称,三十斤还溜砣。隔壁蒋一奶奶见状,同我娘开玩笑说:“你屋里咯徕几大人哒,能糊灶哒。”娘手指着柴担笑着回言:“罢哒,有两只烟包大。”娘一边把柴解开晾晒,一边招呼,“饭在锅里,还有热气,去塘边码头洗块脸赶快吃。”
我揭开锅盖,一大一小两碗饭,我当然是碗小的,真有蛋,干红椒加些大蒜苗煎的,一个蛋用锅铲分成两半。蛋是呷了,也就呷了个意思,“呷哒牙子逗舌子怪。”
哥后来跟三叔学做泥工,我也早早弃学。随着年龄增大,我渐渐成为家里寻柴的主力,带着三弟做辅助,每天做工分寻柴,糊着家里那口灶。
那会没搞计划生育,人多,牲猪也喂得多,猪呷熟饲料,煮熟一锅潲得半担柴。老家珍珠垅里一千多人,几百户人家,一户一灶台,大锅小锅,人饭猪潲,柴烧得多,每天一两百柴刀扦担上山,像蚕子呷桑叶。七里冲一条河水,沿途包括七里、长冲、炭冲、灵川寺,西河堰冲的各个冲头皂尾,杀没了杆子柴杀茅柴,茅柴没了挖柴蔸,不出几年山干净了,即便春风吹来也长不出新枝。
冲里人见势不妙,怕日后自己也没柴烧,在屋前屋后的山上竖起牌子,“封山育林,不得砍伐”,并派人在冲口堵拦,不让寻柴的人进冲。
有“竹海”之称的护农冲里,每个生产队都有槽房做土纸。夏季,春笋长成嫩竹,大量砍伐做纸料,因为柴草茂密,需要砍一些才方便取料,等到“双抢”上岸,砍下来的柴草早已干透,是寻柴的好去处。
去护农捡干柴,往来五十多里,屋场一堂人,鸡叫三遍,起身生火炒饭,捏成饭团随身带着。
山里的早晨,百鸟争鸣,清脆悦耳,像是在欢迎我们的到来,生性爱哼几句的我,禁不住亮了一声嗓,打了个长长的“哦吙——”声音在山谷回荡。太阳穿过竹林,形成一道道竹影,景色美得像仙境一般,我一时竟然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嗨!发呆呢,还不动手?”同伴提醒我,是呀,什么时候呢,还撒穷欢?于是,我穿密林钻刺窝,一根柴一根柴地捡,日上三竿,凑齐了一担。打开饭团,用泉水吞咽下肚,学着樵夫刘海“挑起担子赶回程”。
挑柴回程,一路艰难,开始还好,越走越觉饥饿,疲惫不堪,靠喝水补充能量,一路走一路歇息,放下柴担,坐下来就不想动,有气无力,无奈“狗咬跛子,走不得也得走”,走一程算一程。
寻柴的苦,远不止这些。手指被茅草划破,被柴刀砍开口子,请伙伴在伤口上撒泡尿消毒,撕一块衣襟布包扎,伤口发炎溃烂,一两个月不愈。穿草鞋是寻柴的劳保,赤着脚穿草鞋,冬天冻得两脚通红,一不小心,踩到先年留下的树桩竹桩,穿过鞋底戳进脚板,生痛生痛,忍痛挤出污血,该做什么还得继续。
我最恨的还是那些抢柴的恶人。我们辛辛苦苦一天,总算寻到了担柴,半途杀出个程咬金。一次在护农王家湾,被一人拦住去路,他要了柴不算,还强行抢了柴刀扦担。我们料定逢一、六日,王某会来石头桥赶集,我的老家泮堂是必经之路,那家伙果然来了,头戴斗笠半掩面孔,发小学军的老爹走上前一把掀掉他的斗笠,大声说:“哪里走!”扣了他的货担,叫赔礼道歉,退还柴刀扦担,出了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