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裔
临近端午,几乎天天阴雨绵绵。双江里夏水陡涨,汹涌澎湃,浩浩荡荡奔涌向前…… 这就是当年母亲那一辈所说的 “涨端午水”。
站在家乡的石拱桥上,看着奔腾而去的江水,我记忆之河的闸阀被悄然启开了,滔滔之水奔泻而出。
我的家乡步云桥,不像归阳、河洲那样有水势浩荡的湘江。因此,端午节那天除了面条、粽子、米粉蒜子蒸鸭肉(猪肉)、“兰汤”外,我们从未亲历过激动人心的龙舟竞渡。
端午是神奇无比的一天。在家乡人的认知里,百草都是药。那天大清早,集市上就摆满了一捆捆的艾叶、蛇不过、菖蒲,还有大蒜、韭菜。卖鸭子的、卖猪肉的,不停地吆喝着,鸭子也嘎嘎地应和着。
为了端午节,母亲要做三件事。
第一件,端午前夕包粽子。煮粽子的主角是母亲,我则是配角。
母亲将雪白饱满的糯米倒入米筛筛出杂质后,放入木盆中加清水,淘洗干净,沥水。尔后,母亲揪出一把金黄的干稻草,打成草环,点燃烧成灰白色草灰烬。调灰烬成糊状,用纱布滤成草碱水。再将草碱水倒入糯米中,搅拌均匀,糯米呈黄色便开工包粽子。为了粽子好吃,有些人还会将绿豆或扎角豆拌入糯米之中,还有些人会包入腊肉丁或咸蛋黄。我家因条件有限,难得这般讲究,可母亲还是有两次硬着头皮往糯米里拌了绿豆!
母亲将蒲扇般的粽叶撕成若干细条,却不扯断叶柄处的筋,让叶柄紧绑在木架上。下面是一个装着拌着草碱水的粽子料的木盆,紧挨的是一个浸着粽叶的盆。母亲用粽叶卷成锥形,舀一把料填充进去,封上口,用粽叶条捆牢扎紧,一个 “三角一尖” 的粽子就成了。一般,五个粽子连为一串,称之为 “一吊”。料包完了,就该煮粽子了。
母亲扎好两三个稻草环垫在大铁锅底,我有点疑惑不解,问道:“放这个做什么?”
“煮起来粽子粘糊,色泽黄亮,爽口不烧粽子。” 她一边回答,一边往锅里码粽子。码好后,她倒上没过粽子的清水,盖上锅盖,说:“快烧火煮粽!” 得令后,我便生起火来。
随着柴草的不断添入,灶膛的火苗快速地跳跃,火势旺了起来。一段时间后,锅里 “噗、噗” 地吵开了,一阵阵沁人心脾的粽香伴着腾腾热气弥漫厨房,从窗棂间飘逸而去。那一晚,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样,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伴着粽子清香的热气里。
煮好的粽子稍事冷却后,母亲便从锅里一吊一吊起出来,用米筛之类摊开,备用。这 “三角一尖” 的粽子角尖明显,瘦而不柴,体型耐看、养眼。
那时,乡村根本没有冰箱、冰柜,一时半会吃不完的粽子,与其他人一样,母亲就一吊一吊地将它们挂在通风处。这样,好几天乃至半月,粽子也不会变质。我想,这大概就是草碱水的奇妙之处吧。
家乡人吃粽子,有两种吃法。一般人家就是不再加工,直接剥了入口,讲究原汁原味。家庭条件好的会加工后再吃:将剥好的粽子切丁或片,入锅油煎后,装盘撒上白糖、芝麻或豆粉之类,吃起来更加香甜、美味。
我家里兄弟姊妹多,后一种吃法于我们来说简直是一种奢望。后来,随着农村经济发展,生活条件日益改善,家乡人吃粽子都热衷于后一种,我家也不例外。
而今,每到端午节,我总是想起母亲,想起母亲的草碱水粽子来。因为,这天我们从超市买回的那些粽子,放的食用碱、用线扎,尽管包装精美,尽管商家自诩美味绝伦,但是无论怎么品味,总品不出草碱水粽子那种独特的味儿。细细琢磨,我便悟出了其中的道儿:粽子里没有了粽叶的青翠、粽叶的芳香、稻草的气息,没有了母亲洒下的汗水,更没有了母亲对我们那份温暖、炽热、深沉、永恒的爱。
第二件,熬制“兰汤”。母亲会从街上买回端午所需的一应物品。她回家从中择取几杆枝粗叶厚的艾叶斜插在门侧窗边,据她说,这么干能避蚊虫、蚂蚁与邪气。余下的,母亲则将它们清洗干净,与剥下的大蒜皮一起放入荷叶锅中,熬制 “兰汤”。她说,无论大人、小孩用了这“兰汤”洗澡,不会生痱、疖、疮,也不会皮肤瘙痒。
第三件,发早面条、做米粉加蒜头蒸鸭肉(猪肉)。面条是家乡端午早餐必吃的,是农家麦子粉手擀面,佐以肉汤、五花肉臊子,加酱油,撒韭菜段,让人吃不厌。
母亲将宰杀的鸭子褪净毛后,斩块、焯水、沥干备用。将米粉倒入锅中加盐翻炒,炒至略黄且有米香时,倒入鸭块、蒜头,翻炒几下,倒入适量的水,拌炒几下,盛入砂钵中,隔水蒸。母亲说,蒜子解毒,端午应多吃,所以要多放些。这道菜是中午吃的,可以说是脍炙人口,我们吃得很欢。
吃过早面,我们可以得到一两个粽子,心里乐呵呵的。
看不到龙舟竞渡,我们那天也有看的地方。离我们不远有个岩门洞——据说八仙游历曾歇息于此。因其深不可测,传说里面有大莽蛇精。每年端午节,总有几个大胆的人手持电筒,怀揣朱砂、雄黄进洞探险。洞外站满了人,大家都关注洞口,希望里面的人带出让人惊讶的故事。可是,半晌后,那些人陆续出洞了,说的话都一致:“太深,太黑,太冷,不敢往里走了。”
听了这话,大家失望地散去。可第二年,又重复着这样的阵势。
对于他们怀揣朱砂、雄黄进洞,我不解,问院中祁剧老旦,他说,朱砂避邪秽,雄黄驱蛇精。
后来,我读了《白蛇传》,才知道雄黄确有其功效。法海告知许仙,你娘子是白蛇精,许仙不信。法海说,端午节可以雄黄酒试之。果不然,白娘子饮了酒,在床上现了蛇形。
后来,我家房屋改建后,再没有地方熬“兰汤”了,便用煤火象征性地煮点水洗澡。
母亲离世后,我们虽然也能吃上端午早面、米粉蒜头蒸鸭(猪)肉,但味道、口感比不上以前的。端午也能吃上粽子,包装精美,可始终品不出母亲的粽子的原汁原味。
每年涨端午水,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想起那三种吃的,想起 “兰汤”,想起昔时的端午节。
如今的端午水仍在奔腾,而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早已化作了我生命里永不干涸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