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和平
南岳结“衡庐心缔”
千百年来,南岳衡山的地位总是那么崇高——
在统治者眼里,南岳是江山社稷的象征;在诗人眼里,南岳是磅礴的长篇;在学者眼里,南岳是文化的地标;在旅行者眼里,南岳是壮丽的风光;在芸芸众生眼里,南岳是主寿之南山;在大明理学家胡直的眼里,南岳是缔约结盟的高地。
《南岳志》载,明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南岳发生了一场可以媲美“朱张会讲”的人文盛事“衡庐心缔”,主事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理学家胡直。
众所周知,南岳文化史上最盛大的一幕发生在1167年冬天。岳麓书院“朱张会讲”后,理学大师张栻、朱熹及其弟子林用中三人“自甲戌至庚辰凡七日,经行上下数百里”,在风雪中畅游南岳。他们“下马驱车过野桥”,“桥西一路上云霄”,从错落有致的梯田到高耸连绵的莲花峰、妙高峰、天台峰、祝融峰诸胜,沿途“山川野林,风烟景物”让朱熹、张栻“心目顿快”。张栻《诗送元晦尊兄》诗曰:“南山对床语,匪为林壑幽。白云政在望,归袂风飕飗”。朱熹作诗回敬曰:“劳君步玉趾,送我登南山。南山高不极,雪深路漫漫”。
“朱张霁雪”,有感而发,相互唱酬,得诗149首,后结为《南岳唱酬集》,由张栻写序言,朱熹作后记,被收入清代《四库全书》。这是南岳文化史和旅游史上的一次壮举。
鲜为人提起的是,390年后,又一次盛大的南岳会讲“衡庐心缔”,发生在高台寺,由明代著名理学家胡直发起。
高台寺始创于宋,位于南岳狮子岩到上封寺之间,地处秀丽的碧萝峰下,寺院因建筑在海拔1000米以上的岩石丛中,故名“高台寺”。高台寺居对烟霞峰,下临中山沟,周边有圆明洞、观音岩、冠石等名胜。明嘉靖二十四年(公元1545年),江西状元罗念庵与著名诗僧楚石结为方外交,同在寺下的观音岩计书论道。嘉靖二十五年(公元1546年)楚石和尚筹资重建了高台寺。罗念庵再次来岳,并与楚石同植“念庵松”,留下千古佳话。
十年后的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江西理学家胡直追随恩师罗念庵脚步,来访高台寺,停留旬余。他在《衡岳颂• 有序》中云:“某所知者衡岳,方其临华盖,陟芙蓉,视万山渺然,以为极矣。”并与楚石和尚的弟子圆宁结为方外之交,作有《观音岩僧圆宁楼上中饭赋,赠圆宁为高僧楚石门徒》为证:
上人崖畔厂灵宫,戒律曾闻事远公。
招客只供罗汉菜,翻经时引大王风。
飞泉出石成甘露,猛虎参堂学小空。
来此不缘求胜果,将因结屋傍岩东。
胡直太喜欢这里了,除与圆宁等南岳当地名流谈经论道外,还书约当世著名学者江陵张居正、酃县刘稳、茶陵刘应峰、南城罗汝芳、丹阳姜宝、奉新蔡国珍、麻城耿定向、耿定理兄弟、黄梅周来苏、吉水王托、欧阳昌、万安周贤宣、安福邹善等十多位好友,同来南岳衡山,讲王明阳心性之学,假高台寺之西悸结社,名曰“衡庐心缔”。谓虽未面订,而心已缔之也。
胡直(公元1517年—公元1585年),字正甫,号庐山,学者称庐山先生。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官至福建按察使。少时专治古文。他26岁时,始从王守仁弟子欧阳德问学,得“立志”之教,为学方向转向心性修养。31岁时,又拜状元公罗洪先为师,罗授之以“主静无欲”之教。后又从陈大伦、邓鲁等人学道与学禅。直将自己学禅静坐的心理体验,“印诸子思上下察、孟子万物皆备、程明道浑然与物同体、陆子宇宙即是吾心”,认为“靡不合旨”。于是提出“理在心,不在天地万物”“心造天地万物”的观点。他指出:“天者,吾心为之高而覆也;地者,吾心为之厚而载者;日月,吾心为之明而照也;星辰,吾心为之列而灿也。雨露者,吾心之润;雷风者,吾心之薄;四时者,吾心之行;鬼神者,吾心之幽者也。江河山岳、鸟兽章木之流峙繁植也,火炎水润木文石脉,畴非吾心也;蝼蚁虎狼鸿雁雎鸠,畴非吾心也;一身而异窍,百物而殊用,畴非吾心也。是故胶日者所以造天地万物者也;吾心者,所以造日月与天地万物者也。”(《胡子衡齐》)这种心学观点比王守仁走得更远,而与佛教“三界惟心”的观点相一致。
胡直家江西泰和,东距衡山不千里,北距庐山亦不千里,故取二山之名“衡庐”名其书室和南岳结社之盛事。他的文集亦名《衡庐精舍藏稿》《胡子衡齐》。他作有《衡庐心缔序》和《衡岳感怀》诗,以记之:
弱龄慕遐举,中为世网婴。虽抱及物志,而非济时英。
家本衡庐交,早负泉石盟。秉宪涉湘沅,吏道滋牵萦。
灵岳奠疆域,渺若隔蓬瀛。恭承帝新命,驾言自西征。
回车恣探历,寥然夙心倾。朝暾荡云巘,翊我游上清。
吾衰疲尘鞅,人已焉所成。卷怀惭伯玉,远游谢尚平。
学道未有闻,怅然迫心情。安得同心友,眷言事耦耕。
潜龙期晚得,混耀入无名。
遍游衡岳名胜
胡直一行更是对南岳作了“深度游”,祭神灵,探寻禹碑,遍访衡岳名胜,忙得不亦乐乎。他特别到南岳大庙致祭,宣读《谒告南岳文》,晚宿岳庙官舍,月白风清,好不惬意。他乘兴作有《晚宿岳庙官舍,同周生乘月坐松阴下》诗一首:
挈朋晚憩青霞馆,蹑屩先登赤帝祠。
宿雾濛濛常作雨,清泉袅袅自成池。
林间月霁移松影,岩畔春深长桂枝。
自幸向平婚嫁早,与君唯有白云期。
不料次日风雨大作,严重影响登山。他们也学唐代大文豪韩愈,祈祷苍天,果然灵验,天气放晴。禁不住又作《至岳庙次日风雨大作,因为晴祷诘朝果霁,聊书志喜》诗,发出“扪萝直到晴霄上,金简先披大禹文”的登山豪情:
愁见淫霖结暗氛,中宵遥礼祝融君。
朝曦忽送千峰出,宿涨奔依万壑分。
渺渺尘途那计日,飘飘雅志已凌云。
扪萝直到晴霄上,金简先披大禹文。
他们一行于中午时分登临祝融峰,峰顶忽然升起浓厚白雾,视线模糊,无法分辨上下。他选择静坐于岩石之上,与雾气融为一体,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即兴作《午登祝融峰,四面忽起白雾,漭不辨下上,予趺坐石上,口答然与之俱忘》诗:
祝融吐雾书漫漫,趺坐中天白璧坛。
混沌未经七日凿,妙圆那用九年观。
元夷使者金书迥,南岳夫人玉液寒。
从此仙游非世侣,便应岩下挂尘冠。
通过细腻的描写和丰富的意象,展现了他面对自然美景时的内心世界,以及由此引发的超脱世俗、追求精神自由的思考。他还写下《祝融峰用韩韵》诗两首:
其一
祝融插天天半起,尊居拥护烟云里。
踏尽群峰几千寻,不知犹是孤峰底。
其二
隐若贤人望大圣,贤犹可拟圣难名。
吁嗟遐哉圣所际,高高上极于太清。
他在山上、山下停留了相当一些日子。遍访上封寺、望日台、望月台、会仙桥、金简峰、兜率宫、南台寺、朱陵洞天等诸多名胜。他一一用诗歌表达了对它们的喜爱之情:
《上封寺二首》 其一
紫盖接芙蓉,层峦历上封。穿云迷后侣,失路听前钟。
世界归天眼,烟花入性宗。莫矜凌绝顶,犹有最高峰。
《上封寺二首》其二
客有泠然兴,随予蹑紫烟。狂歌希散圣,宴坐见诸天。
卧榻依南斗,斋厨注细泉。但同无爱染,那用礼金仙。
《观日台》
肃此葵藿志,候彼扶桑巅。
元气辟混沌,大明升重渊。
浮云莫蔽亏,赫曦以中天。
《会仙桥》
石梁驾空壑,飘飖凌风跻。
道遇古皇仙,指我上天梯。
我揖谢仙人,先后天在兹。
《同周生宿南台寺》
池边旋转暮同登,树杪逢迎见一僧。
信宿每从禅室惯,清斋宁与世情仍。
中宵风静闻天籁,虚谷云开散佛灯。
共道石头传法盛,空馀岩壑挂高藤。
胡直本欲到方广寺寻访朱熹、张栻旧迹,因为天气的原因,终是留下了遗憾。他作《欲游方广寻朱张旧迹,以积雨阻,遂别衡岳西去,作长短句》,发出“游踪苦被阴霾隔”“莲花未蹑朱张步”的感慨:
夜卧兜率宫,朝返络丝渡。
回瞻七二峰,峰峰蔽云雾。
忽然风捲重云开,紫盖朱陵似相顾。
遥观祝融隔层穹,空忆昨日经行处。
今日非昨日,人间异天路。
余本烟霞人,尘网宁自锢。
金简粗探虞夏文,莲花未蹑朱张步。
游踪苦被阴霾隔,元关莫藉仙源度。
我闻峨嵋之山高入天,上有灵仙不知数。
即今不复倚踌躇,驱车且向西游去。
重来拟结魏元君,不似桃源迷去住。
好一句“重来拟结魏元君,不似桃源迷去住”,这是多深多厚的感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