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观于衡,而天下之观止矣!

河南巡抚邱兆麟:
一观于衡,而天下之观止矣!

■廖和平

邱兆麟(1572—1628),字毛伯,号太邱,明代江西临川腾桥人。他自幼天资聪颖,性格开朗,兴趣广泛,8岁即能赋诗作文,被誉为“神童”。

万历三十四年(1606)乡试中举,三十八年(1610)中进士,授行人。泰昌元年(1620)为云南道御史,天启元年(1621)以御史衔巡视河南。天启二年(1622),山东白莲教起义,河南固陵(今太康县南)响应,邱兆麟用计将其击退。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反,贵州水西土目安邦彦起兵响应奢崇明,分别攻陷遵义、毕节,占据重庆,兵围贵阳,战火蔓延川、湘、黔三省,震动云南。邱兆麟临危不惧,挺身而出,参与平定叛乱,受到朝廷嘉奖。时值魏忠贤弄权,邱兆麟不愿依附佞奸,多次违忤魏忠贤而遭排挤,天启五年(1625)愤而辞官。

崇祯元年(1628),召为河南巡抚,又因实施保甲,整顿军备,得罪地方豪强及权臣,被劾去官,卒于光山公署。

邱兆麟文思敏捷,所作诗、文、书疏,挥笔而就,曲尽情理,文采烂漫。他与祝徽、帅机共同被称为临川的“三大名士”。汤显祖称其“世之异人也”。著有《学余园初集·二集》《玉书庭文集》《水暄亭诗集》《戚姑山赋》《游衡记事》和《奏议·按豫仁言》四卷行于世。

1622年,邱兆麟参与平定祸及湖南的“奢安叛乱”后,来到了心心念念的南岳衡山。他一路呼朋引伴,穿云破雾,登临衡山之巅,极目楚天,怀古幽思,以独特的视角发出了对这座大山不一样的观感。《南岳衡山古今诗词集成》中载有邱兆麟咏衡岳诗四首。其一《衡岳》:

第一峰头立,奇观得未曾。

世几无目著,天竟有阶升。

路冀神仙遇,云看气骨蒸。

懒残吾自识,无自问山僧。

其二《初登岳至半山亭》:

潇潇风雨失清秋,全副衡湘作半游。

我自独饶人外想,少文山向卧中收。

其三《登峰》:

少焉日出见诸峰,无俟开云祷祝融。

山景正奇分隐现,构堂似赘说韩公。

其四《飞来船石》:

太乙仙人莲叶舟,何年轚泊此峰头?

天公若肯连人渡,撑向银河泥斗牛。

清李元度《南岳志》录有邱兆麟有关南岳的两篇重要散文《衡说》和《衡云说》。他尤其在《衡说》中为南岳衡山正名,创建性地提出衡山不但主夏,主万物生长,主火,主寿,更主德:“衡更有隐德。”与唐德宗提出“衡峰养德”的概念,一脉相承。史载,唐德宗在封南岳高道张太虚为“元和先生”时曾赐诗曰:“衡峰养德,时近百年”,即南岳衡山不仅可以“添福添寿”,而且可以“养性养德”。进一步诠释了南岳衡山“铨德钧物”的文化内涵。

邱兆麟用自己的亲历亲见亲闻,由衷地发出:“一观于衡,而天下之观止矣!”的感慨。全文如下:

衡岳位离,而星荧惑,夫故以火德王南土也。火性燥暵,假使其用尊,特劲直,而益其焰,其于万物必有克而无生。而衡左右,适当洞庭、彭蠡之所蓄潴,长江带焉。火得水以为制火,斯不为霸,而为王。粤稽三苗氏正当其地,扰而弗驯,岂火性凶烈之验欤?

然不能不革于两阶千羽之既舞,盖自有虞氏至今暗光,文明盛,万物相见,无能逾此。盖火得水制,光明齐洁,有时有德有位贤明诸侯之象也。乃王元美氏因有衡岳不如武当之说,文士信之。庸讵知武当高而弗大,匡庐大而弗高,况又区区馀分闰位,火不归垣,而光旁焰佐命之烈,固应逊于专制之功。而乃云“不如”,是未睹于其时其德其位也。外是如潜如霍,弗高弗大附庸于楚之东偏。又汉武之所谓南岳,非自古帝王之所谓南岳也。武帝时,方专志北征,是其沴在水,见火而遁,其应固然。然天子乃自替尊上之势于臣下,以冠苴履僭端见矣。厥后王氏之祸何莫非武帝之自启之,此其际微矣。当亦察几之士之所务白也。而况衡更有隐德,四时云气常合其巅,辟之火,蕴于石,传于薪,不当万物之用,常有所秘,惜而不以其光,轻视此仙灵之所为窟宅,而神圣之所遨游,自古至今不可胜数也。昔人五岳之游,止缺其一,任为至歉。而予去岁始登嵩高,今才及此,是于五岳之游,不啻行百里之初步,其任歉不知当何如?然外游,目中事也;内游,意中事也。若以予意中,敢自谓一观于衡,而天下之观止矣。有时有位有德观衡者,必以此观之,乃为善观衡者乎?

观山则情满于山,瞰海则意溢于海。他在《衡云说》一文中,详尽描述了南岳云海的变幻无穷,衡岳云开的奇特景象,并提出“观山之妙,不能一目而尽,要善入佳境,不可以一蹴观,而在于慢慢体会”的心得:

昔友有夸予以园景之奇者,其园本奇而苦无委曲之致。区涂四达,眉舆径造,略无一垣围以障之。及抵穷尽之地,予始轼目跂足而问友曰:“尊园造在何处?”友曰:“公未寓目耶,前所径过而径造者尽是。”予不之信,为之再加谛审而后始自悔其前之太易视也。虽然,实非予之易视也。其固本奇而苦无委曲之致,区涂四达,使人易视,固自为之。又有友邀予为小集者。其家本贫,不能具丰馔,而饶有风雅。堂止一楹,而屏当安置有阿房永巷之邃,馔具相宜,而进原不数器,淡先而浓后,夙先而鲜后,家常之物先,远方之物后。予为之竟日,举穷捉杯而不告厌,更自谓生平作遇,无此主人。此两者实世味,而涉世味固亦有道,有所以蓄之,不先自处,于可尽人,斯不得而尽之善乎。顾长康之食蔗也,先末而后本。人问其故,答曰:“吾欲其渐入佳境。”嗟乎,佳境渐入是所谓善入佳境也。惟观山亦然。

是故观山者,必欲一蹴而跻乎?山之顶,穷力而至,一目而尽,是未知观山之妙也。衡之为山,奇邃万叠,本不可以一蹴观。而所居又常有云气,即当四郊晴霁,而其上乍缘乍抹,倏盖倏笼,触石之起肤,寸合而崇朝,布其为云气,常不乏予。初发足登山,睨其上横亘一堆,其浓厚黏天如雪山,予直从山脊穿之而上,冉冉中不觉蹴其首。予呼从人笑谓之曰:“汝知我辈此度从白绡幔中梯云汉耶。”语未久,罡风一缕自西来,所堆雪山不霎时从风吹去,天霁四澈;不惟此山,而祝融、岣嵝、天柱、芙蓉、烟霞诸山皆历历可数也。从人乘是促予登紫盖峰望天桂。天柱,四方类削成。次及岣嵝,岣嵝是鸾飘凤泊,神禹所为镌治水之处也。其上巉屼,其下泉淙淙鸣如笙簧之清奏。才著耳细听,而从人且自予顶大叫曰:“见矣!见矣!”祝融君且交予一面,若领之进也。予为之扪藤而上,从人先予,后其相呼之声,从人隅予于不啻猱群之升木。久之,自冈坳遥睇祝融,如天际一盖,甫转睫,随失之,而笼茸密云若须臾用大力负之而他徙。予恍惘久之。已,复问从人:“此去祝融尚几何也?”从人曰:“三十里,至此始半。”遂呼饭为午餐,并嘱从人皆饱厌,汝辈此回从予且上天也。乃行,未及半,而风复大作,林霏四合,一时山气高寒,虽时仅中秋,而从人疆颤,且与山僧玉楼俱合,予不为阻,下舆自抠衣临风独往。

初至为观音岩,再至为上封寺,烟雨溟蒙,悉屏当诸蕴不可细观,仅从人口指间默识为某某也。然其时予以从人告疲。一意以至祝融峰为主。初至,溟蒙如初,举头著眼,无异下土,更增寂静。良久,袖手兀坐,无所为,乃不谓。逾半瞬而风息霏开,从祝融峰视下,岣嵝、天桂、芙蓉诸胜,不啻矮人之扪吾腹,小儿之绕吾膝,又不啻厮隶低首屈腰听令于吾前,与弱夫贱士之甘屈吾裤下也。是其历历可指数又如此。是日即宿上封寺,明日遍览诸奇胜,俱别有记。然云之散聚,使山若隐若现,若可见,若不可见。光怪黝垩,仍如昨日。予乃为之喟然翼曰:“衡之为山,若是其奇哉。山已自能为其奇,而云复助之,俾其奇滋甚。只觉海上方壶员峤去人未远,而第不知当时开云堂何以赘设也。夫衡之云亦何时不开,亦何时不合哉?”作《衡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