錾碑(小小说)

錾碑(小小说)

■彭建华

老石匠的錾子比他说话利索。一锤落下去,青石板上立刻绽出朵白花花的石花,像他额角那道月牙形的疤,沉默却扎眼。村里人都说,这老头錾碑比说话用心,刻出的字透着一股子骨头里的劲儿。

他錾的第一块有名的碑,是好多年前在村西头竖起的烈士碑。

那年县里来人,说要给抗战时牺牲的三个无名战士立碑,找了好几个石匠,不是嫌活儿苦,就是要价太高。老石匠背着工具去了乱葬岗,蹲在三个土堆前,摸了三天石头,第四天开始錾。

錾到“无名”二字时,他停了半天。旁人催他快些,他猛地一锤砸偏了,锤沿擦手而落,一块皮肉破裂开来。他从烟袋里抓出一把旱烟丝,撒在血肉之上,然后继续錾碑。血珠从旱烟丝中渗出,滴在石板上,混着石粉成了淡红。最后,碑上的“无名烈士之墓”六个字,比别处深了半分,像嵌进石头里的一条血脉,有了几分灵动。

后来,有人找他錾功德碑。村东头的暴发户王老五,捐了二万块修桥,非要把名字刻在最显眼处,还得比旁人的名字大两圈。老石匠没应声,照样按辈分排。王老五来闹,他指着刚錾好的“德”字:“这字多一笔是错,少一笔是假。”后来,王老五瞅着那字,笔画刚硬得像铁棍,没敢再吱声。

老石匠的儿子在镇上开了家石材店,劝他别干这苦营生,去镇里帮着照看店子。他不去,说石头认人,换了石头,手就没魂了,就再拿不起錾子。

“那不等于死了么?”儿子没法回答父亲的这个问题,也不再坚持,便隔三岔五往回送些好酒。老石匠也不喝,錾碑錾到錾子发烫时,就倒一些在錾子上,像是给新出炉的錾子淬火,老石匠却说:“给我铁兄弟润润嗓呢。”

前年村里搞旅游开发,要在祠堂前立块“百年古村”碑,村主任请老石匠出山。他去祠堂转了转,看见前面院坪地面铺了一些残碑,那是早年破四旧时砸的,上面还留着“孝”“悌”等一些缺笔短画的残字。

“碑要立在残碑旁。”他对村主任说,声音像磨过的石板。

村主任不解:“新碑衬着破石头,不好看。”

“字是新的,根是旧的。”老石匠蹲下去,摸了摸残碑上的裂痕,“忘了老的,新的立不稳。”

碑立起来那天,来了不少游客。有人指着残碑问,老石匠不说话,只是把錾子往新碑底座敲了敲,那声音闷闷的,像老祖宗在咳嗽。

今年开春,老石匠突然咳得厉害,儿子要接他去镇上,他摆摆手,指着院里那块没錾完的青石板:“还有块活儿。”

老石匠要打一块无字碑。碑不大,一尺宽,三尺高,石质温润,像块青玉。他每天坐在院里錾,锤声比往常轻,像怕惊着谁。錾到第七天,他把儿子叫到跟前,指着碑上的纹路说:“看这石纹,这道像山,这道是河,还有树有人呢。看到没?”

儿子点头,他又说:“人这辈子,就像这碑。有名的,无字的,最后都得跟石头归到一处。”说完,头歪在石板上,手里的錾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下葬那天,儿子要给老石匠立块大碑,刻上生平事迹。村主任拦住他,指着院里那块无字碑:“你爹早把自己錾在这碑上了。”

老石匠葬在后山他常年采石錾碑的地方。那块无字碑却立在了祠堂的残碑旁,紧挨着“百年古村”碑。游客问这无字碑的来历,村里人就说:“是个石匠錾给自己的。字在心里,不用刻。”

有一回,我见有个小孩趴在无字碑上,竖着耳朵在听石头里的动静。小孩说听见有人在敲锤子,一下一下,像在数日子。我摸了摸石碑,确实有淡淡的温热,像老石匠掌心的汗,混着石粉,在时光里慢慢凝成了骨头。

风穿过祠堂的飞檐,带着冥冥之中的锤击声。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字,有名的,无名的,都在风里轻轻晃,像谁在低声念叨——记着的,不用刻;忘了的,刻了也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