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洁
西方新学传入后,传统书院纷纷改制。因船山书院创设初衷是为“崇祀先贤王夫之而建”,又因王闿运坚守传统且声望卓著,船山书院成为全国最晚改制的书院之一。1915年,船山书院与船山祠合并为船山存古学堂,王闿运写下《船山书院记》,该记由衡阳籍书法家曾熙书写、道州籍书法家何维朴作跋,记载了书院创办与发展历程。
此后又相继易名为“东洲讲堂”“船山学院”;1922年改为“船山国学院”;1925年改为“船山中学”;1950年改为“衡阳市第一中学”,1958年迁址丁家牌楼。
在船山书院短短几十年的历史上,除王闿运外,历任掌教山长和院长亦多为硕学鸿儒,他们以自身的学识与品格,为船山书院奠定了深厚的学术根基。
一、李扬华:初创基业,立规明旨
李扬华(1822年—1884年),字萼生,湖南衡山人,晚清教育家、经学家。1884年至1889年担任船山书院的首任山长。
他自幼饱读经史,历任地方学官,以学识渊博、治校严谨闻名。早年主讲于石鼓书院,任主事期间便以革新教学内容、整顿学风著称,为书院注入新的活力。1884年,船山书院在衡州东洲岛正式建成,62岁的李扬华受地方士绅推举,成为首任山长,虽任职不足一年便病逝于任上,却为这座以王船山思想为核心的书院奠定了坚实的办学基础。
李扬华到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制定《船山书院章程》,开篇明义:“本书院以表彰船山先生之学为宗旨,兼采经世致用之术,育通经史、识时务之材。”这一办学定位,既紧扣王夫之“经世致用”的思想内核,又融入了近代教育的实用精神。
在课程设置上,李扬华展现出超越时代的眼光。在保留传统经学核心地位的基础上,大胆增设史地、算学等实用学科。史地课不仅讲授《史记》《资治通鉴》等典籍,还加入《海国图志》《瀛寰志略》等介绍世界地理与历史的内容,让学生“知古今之变,识中外之势”;算学则从《九章算术》入手,逐步引入西方代数、几何知识,他特意从长沙购置西方《代数备旨》等译著作为教材。为保证教学质量,他亲自撰写《算学启蒙讲义》,以通俗语言讲解抽象公式,书中“以算理喻事理,以数理明物理”的教学思路,让学生耳目一新。这种“传统与新知并重”的课程体系,打破了当时书院单一传授经学的模式,为船山书院吸引了首批来自湘南各地的学子。
藏书建设是李扬华倾注心血的另一项事业。他深知“书院之盛,首在藏书”,到任后便四处奔走,向地方士绅、官宦募集典籍。他带头将自己珍藏的《船山遗书》早期刻本捐赠书院,又致信好友——时任湖广总督的卞宝第,恳请调拨官刻典籍。经过半年努力,书院藏书楼“观海堂”已征集各类书籍五千余卷,其中经部以《十三经注疏》《船山经义》为主,史部涵盖正史、方志、外史,子部收录算学、农医等实用著作,集部则有历代诗文总集。他还亲自为藏书楼制定《借阅章程》,规定“生员借阅需登记,月内归还,不得污损”,并安排专人负责书籍修补与整理,这套管理制度后来被船山书院沿用数十年。
在教学方法上,李扬华推崇“启发式教学”,反对死记硬背。他讲授《论语》时,不急于解释文句,而是先让学生“各陈己见”,再结合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的见解进行点拨。一次讲解“学而不思则罔”,他让学生结合算学中的“例题演算”谈体会,有学生说“算题需先思公式,再验结果,正如读书需先悟其理,再验诸行”,这一观点得到他的高度赞赏,当即表扬“此真会读书者也”。他还常带学生登上东洲岛的“望岳亭”,以衡岳湘江为喻讲解《易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道理,让抽象的经义变得生动可感。这种互动式的课堂,让书院学风日渐浓厚,据《衡州府志》记载,船山书院初创之年便有“生员逾百人,弦诵之声闻于江渚”。
1884年末,李扬华因积劳成疾在书院病逝,临终前仍嘱托接任者“守经世之旨,续聚书之举”。他虽未亲眼见证船山书院后来的鼎盛,但其制定的办学章程、创设的课程体系、积累的藏书基础,为这座书院成为晚清湖南重要的学术阵地铺平了道路。
二、邓辅纶:诗教传承,文韵东洲
邓辅纶(1829年—1893年),字弥之,湖南武冈人,晚清著名诗人、文学家,“湖湘派”重要代表人物。其出身官宦世家,自幼随父研习经史,后与王闿运、李寿蓉等结为“湘中五子”,以诗名噪一时。其诗学陶潜、杜甫,风格沉郁顿挫,兼具古雅与真情,著有《白香亭诗集》《白香亭文集》等。仕途上,他曾入曾国藩幕府,参与军政事务,后历任浙江候补道、署理湖州知府等职,为官清廉,颇有政声。
李扬华奠定的务实学风,为邓辅纶的诗教革新提供了基础。1889年至1890年,邓辅纶出任船山书院山长。执掌船山书院期间,邓辅纶以“诗教”为核心,对教学内容与形式进行革新。他深知“文以载道,诗以言志”,在保留经史主课的基础上,专门开设“诗词创作课”,每周两课时,从“炼字、对仗、用典”等基础技巧讲起,逐步深入到“意境营造”“情志表达”的高阶创作。他讲授时善用实例,例如:讲解“炼字”便以自己诗句“孤灯残雪夜,寒漏滴乡愁”为例,分析“残”“滴”二字如何将孤寂感具象化;论及“用典”则援引《白香亭诗集》中“汨罗沉恨千年后,谁续离骚万古心”,阐释如何化用屈原典故表达家国情怀。这种结合个人创作经验的教学,让学生倍感亲切。
为激发学生的创作热情,邓辅纶创设“东洲诗会”,每月初一、十五在书院“船山祠”前举办诗词比赛,命题多取自东洲岛的自然风光与书院生活,如“湘波晚照”“书窗夜雨”“梅亭酬唱”等。他亲自担任评阅官,对优秀作品逐句批注,获奖诗作则誊写于“诗壁”之上供全院观摩。
1890年春,以“东洲春柳”为题的诗会中,学生陈兆奎所作诗句获首奖:万缕垂丝拂楚江,东风吹绿满书窗。
邓辅纶在评语中写道:以柳喻学风之盛,以风喻教化之广,少年有此笔力,可期大成。
这种以实景命题、互动评点的方式,正是对李扬华“启发式教学”的继承与创新,让诗教从书本延伸至生活。此类活动让书院内创作之风蔚然兴起,据《船山书院课艺》记载,仅一年间学生诗作便积累近千首,后精选编成《东洲诗钞》,成为晚清书院文学教育的珍贵见证。
邓辅纶深谙“知行合一”的教学之道,常利用课余时间带领学生游览东洲岛,在自然实景中传授诗学要义。春日里,他与学生漫步“梅坞”,见梅花初绽便即兴吟出“疏影横斜水浅深,暗香浮动月黄昏——此林逋咏梅之妙,在‘疏’‘浅’‘暗’‘昏’四字,写尽朦胧之美,尔等可仿其笔法作《东洲梅咏》”;秋日登“望岳亭”,远眺衡山则讲解杜甫“会当凌绝顶”的壮阔意境,让学生体会“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真谛。一次游湘江畔“钓矶”,见渔人垂钓,他便引导学生从“钓者、江水、鱼竿、鱼篓”等意象切入,创作五言绝句,学生们围坐矶上构思,他则巡回指点,时而俯身修改字句,时而高声吟诵范例,江风吹拂着纸墨香气,构成一幅生动的“东洲授诗图”。
在文学主张上,邓辅纶既推崇古法又不拘泥于古。他要求学生精读《诗经》《楚辞》及唐诗宋词,打下扎实根基,同时鼓励“写真情、纪实感”,反对无病呻吟。他在《白香亭诗论》中提出的“诗贵有我,不可寄人篱下”观点,成为书院诗词教学的指导思想。学生们在他的影响下,作品既格律严谨又各具个性:有的学李白豪放,有的仿杜甫沉郁,有的效王维空灵,形成“百家争鸣”的创作局面。
1890年冬,邓辅纶因年迈体衰辞去山长之职,临别时将自己的《白香亭诗集》手稿赠予书院,并题字:
诗者,心之声也,愿东洲学子永怀赤子之心,笔耕不辍。
这部手稿后来被珍藏于书院的“观海堂”,成为学生们临摹学习的范本。虽任职仅一年多,他却为船山书院留下了深厚的文学积淀,其“以诗育人、以景促学”的教学模式,不仅延续了王船山“文以载道”的思想,更开创了书院文学教育的新范式,对后世湘南文风影响深远。
1893年,邓辅纶在长沙病逝,消息传至船山书院,师生们自发在“诗壁”前举行悼念诗会,以他所教之法,吟他所授之诗,缅怀这位将诗心融入书院的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