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兴旭
晨雨过后去菜园摘菜时差点摔下坎去,幸好我的手胡乱抓住了一根树枝才没有摔倒,细看才发现这是一根花枝。这是怎样的一根花枝呢?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它是从一截埋在土坎上有些腐烂了的树蔸上旁生而出的!周围还有十多条这样的花枝,都是又高又瘦的枝干,巴掌一般大的翠绿叶子交互向上,越往上叶子越小。枝梢上是含苞待放的心形花蕾,恰似一簇簇爱心绑在枝头,错落有致。而那些花开得并不热烈,稀稀落落的。花朵是单瓣的,呈粉红色,花瓣上有褶皱,中间是金黄色的花蕊,上面还残留着水珠。花朵在水珠的滋润下,更显得又嫩又润,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哦,我想起来了,这不就是父亲生前栽种的木芙花吗?想不到父亲都去世四十多年了,它却孤寂地在这几十年无人居住的老宅后面一直静悄悄地生长着!其间因修荒草被人砍了又长,长了又砍,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目睹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见证着时代的变迁。
木芙花一日三变:清晨初开时是淡红,午后转为粉红,到傍晚花朵快闭合凋谢时,颜色呈深红。花谢落后,不褪色、不萎靡,绽放和凋零只是它们生命的一部分而已,它们以自己的方式诠释着生命的循环与永恒。
离开老宅南下打工三十载,如今再见木芙花,我鼻头一酸,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恍惚间,我好像看见父亲穿着草鞋踩着积水吧嗒吧嗒地朝我走来……
父亲那双脚由于长期穿草鞋,脚后跟磨得板硬开裂,每到冬季,他忍不住痛时就使劲地往上面抹桐油,抹得脚后跟乌黑发亮的。正是这双脚,父亲用它踏着朝露荷锄背篓而出;正是这双脚,父亲用它踩着风雨披蓑扛犁而归。每一个下雨的傍晚,我们五姊妹就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漏雨的屋檐下对着漫天风雨嘶吼:天老爷,莫落雨。斗篷蓑衣到屋里,俺爹俺娘到山里。地婆婆,莫涨水,俺爹俺娘还未回,落大雨了过不起……
父亲披着蓑衣穿着草鞋,总会在我们翘首以盼中出现在雨帘里。
父亲中等身材,国字脸,皱纹纵横的脸庞像老松树皮一般黝黑粗糙。他爱笑,笑的时候眉毛上扬,眼角挤出几条鱼尾纹。他笑得越开,五官越舒展,给人一种阳光灿烂、慈祥温和的感觉。
父亲原本在县水电局工作,20世纪70年代初被精简下放到老家生产队务农。回村后,父亲自学了中医,还拜过名师学过针灸。他经常在煤油灯下研读那些大部头的《本草纲目》《资治通鉴》等书籍,直到煤油灯上的火光摇落了天边的那颗星。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交通闭塞,缺医少药,村民有个什么头痛发热的疾病只能寻求土药匠。对于上门看病的邻里乡亲,父亲总是有求必应。那些简单的头痛脑热、毒蛇咬伤等总能做到药到病除。父亲给人看病不以营利为目的,是无偿诊治。对他而言,患者摆脱疾病和痛苦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那些被父亲治疗过的人常会上门送一些鸡蛋、面条、红糖之类的东西以表谢意,父亲却坚持不收。对那些好吃的东西我却垂涎欲滴,有次趁父亲正和人家推辞不下时,我忍不住伸手试图偷拿一块饼干来吃,立即被父亲一巴掌打得缩回了手。事后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做人做事要光明正大,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能帮人的时候就帮,切莫求回报。”
一个下着霏霏细雨的初春傍晚,一双双焦急的眼睛望着远山,盼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沙沙下着的冷雨总是伴随着牵挂,树枝在朦胧烟雨中瑟瑟发抖,平添几分清冷惆怅。任凭我们在屋檐下歇斯底里地吼叫:“天老爷,莫落雨,斗篷蓑衣到屋里,俺爹俺娘到山里……”父亲这一次却没有出现在雨帘里。
父亲是被人抬着回家的,回来时已奄奄一息,生命垂危。他是为了让我们住上一栋像样一些的房子而上山砍树,被大树压着了,伤势非常严重,被乡亲们连夜送往县医院抢救,后来又转往州医院。父亲在州医院治疗两个月后不见好转,院方建议转往省医院。面对家徒四壁、债台高筑的困境,父亲无奈只得选择回家。
父亲回到家后,教我找草药配药方,和病痛苦苦抗争了三个月后终究无力回天,眼睁睁地看着死神一步步逼近……
四月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给父亲翻身,擦洗伤口,上药。苦涩的草药味和着父亲身上刺鼻的肉体腐烂气味弥漫在室内。屋内静悄悄的,只听见窗外布谷鸟在鸣叫,“苦一苦一苦”,一声比一声急促,夹着啜泣和忧郁。其时正值栽秧的农忙时节,娘和大姐二姐都下田栽秧去了,家里只留我一个人照看父亲。忙完,我刚要转身离开,却被父亲拉住了手。此时的父亲由于伤痛的折磨,已是瘦骨嶙峋,满脸憔悴。他用噙满慈祥和忧伤的目光注视着我,眼神里流露出对人世间的万般不舍和对子女的无限牵挂。良久,父亲怅惘轻叹一声,说:“唉,我把你们害苦了,我走后,你们怎么办哟……”说完两行清泪凄然而下。
面对父亲的痛苦和无奈,我无能为力,任凭泪水无声滴落……
下午,当我再次给父亲擦身时,发现他已悄悄离开了我们。那一年我十五岁,父亲四十六岁。
清晨的阳光透过花枝,洒下斑驳的光影,使得木芙花更显得清丽脱俗。借一处寂寥,倚在时光的深处独自回味岁月的沧桑。父亲,我想对你说,任时光荏苒,有你的那些日子从不曾在我脑海里消失过。你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仿佛从未远去。
父亲,如果你还活着的话,我想应该九十岁了吧?都怪我们那时候没有能力留住你。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心里委屈。每当想起你无助、忧伤的面容,我的心里就满是内疚。如今一晃四十多年过去,家里跟外面的世界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也荣升至老太爷的级别,原先那栋破败不堪的房子也早已变成了两层的大楼房。你在世上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被时光抹去,唯有那丛木芙花还在。
它长在高坎上,无论我在坎下或坎上,任何角度都难以达到它的高度。它年年开花,开得是那么的清新素净、不染纤尘,让人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我喜欢与它对坐,诉说心事,直到一片一片花瓣凋落的刹那才突然读懂:木芙花的凋谢何尝不是为了再次开放呢?只要活得有意义,一瞬也是永恒。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怅惘于生命的长短呢?父亲你说是吗?
起风了,木芙花被风吹得轻轻颤动,我仿佛看见父亲站在前面对我点头微笑。我仿佛看见父亲正坐在门槛上编织草鞋。我仿佛看见父亲披蓑扛犁出门而去,斜风细雨里童声悠悠:天老爷,莫落雨。斗篷蓑衣到屋里,俺爹俺娘到山里。地婆婆,莫涨水。俺爹俺娘还未回,落大雨了过不起……
泪水不知何时从脸颊悄悄滑落。
木芙摇曳,承载着童年的歌谣;轻风呢喃,带走我对父亲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