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豆腐

溪边豆腐


■王雁鸣

黎明时分的青竹山区格外的清爽又格外的宁静。薄雾中,迷蒙的灯光下,已经有几个村民开始张罗着地摊,把挑来的一捆一捆一篮一篮的山货摊开来,理齐、码匀、摆好。他们要趁早把一切准备停顿,早起凉快,城里人会来赶这个把多小时的山里小集市。

差不多每天早上都到集市上转几圈,看到每个摊点大都是些山里农家自产的东西。广场上熙熙攘攘,却很少看到有豆腐卖。纳闷了好几天,我转身向摊点上一位老伯打听哪儿有豆腐卖,老伯指了指东南方,说沿马路下去不远,溪边有两户人家在做。

天已渐亮,东边天的边际线在山峦起伏的背影勾勒下,已露出玫瑰色的轮廓。小溪对面的农家屋顶飘荡起炊烟,远远近近的鸡鸣夹杂着一两声狗叫,这情景像极了小时候家乡的屋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顿时涌上心头。

穿过田垄,走过溪上的小桥,右拐几十米便是那两个做豆腐的人家。右边一家的男主人正挑着一担豆腐脑出门。问他挑这担热腾腾的豆腐脑到哪儿卖去,说就在家门口正对着的小溪岸边,护栏旁有两方小桌子,不出三十米远。女主人提出两大袋黄菌干和笋干,摊在门前水泥坪上的簸箕里,说是民宿里的客人早几天就定下要全买走。女主人说她们家主要卖豆腐脑,隔壁专卖水豆腐,叫我从后门过去可以直接到隔壁家,说他家正在做。听我说是衡阳来的,女主人很亲切,说衡阳华新就有她家的亲戚。

两家的豆腐作坊紧挨着,两家屋后的墙边都堆满了满墙的干柴。隔壁这家的大柴火灶里火苗正旺,铁锅里翻滚着满锅豆汁。这家女主人一边不停地搅动锅里的豆汁,一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说老远就听见了,知道我是衡阳人,来买豆腐。这是今早第三锅豆腐了,头两锅已经做好,男主人骑三轮车往民宿送去了,这锅要做成至少得等一个多小时。

等多久都没关系的,我顺势在她家的灶前坐了下来。这豆腐是如何做成的,真的好难得碰上,想一探究竟,便拿起火钳自告奋勇帮她添柴。女主人觉得让一个陌生客人帮她做事有点不好意思。我说好多年没看到做豆腐了,就喜欢坐在灶边烧火这种感觉,她便朗声地笑了,说城里人实在太有趣。我问她为什么煮豆浆要不停地搅动,“怕粘锅底,把豆浆烧糊了”,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却几十年都没弄明白,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女主人夸她家种出的豆子好,加上山里的水好,做出的豆腐城里没法比。也不忘强调她的手艺是她娘传给她的,这十来年天天做,一天做好几套,没一次失手过。一边将煮沸的豆浆舀到大木桶大木盆里,说要晾到八十度左右,一边给我科普她的制作工艺,说选、泡、磨、滤是煮前的几道工艺,道道都重要。前几道手脚要到堂,选豆要选好的,泡豆要泡透,磨豆要磨细,过滤要过细,这些都是做成好豆腐的前提。煮浆、点浆是关键,是真正的技术活。她说她点的浆用的还是老法恰,用石膏凝固,用石膏时一看豆浆温度,二看石膏用量,温度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石膏用量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一句话“看手法”。传统方法做出的豆腐才会有传统的味道。最后一道工艺很简单,就是把豆腐脑注入木箱用重物压制成型。不榨两个小时也得榨一个小时,她叫我还得耐心等。

看着女主人把一大锅煮沸了的豆浆做成豆腐脑,又看着她把豆腐脑分装进几个豆腐箱榨成成块的豆腐,一个人凭一双手上上下下地忙碌,扎着围裙那副麻利的样子像极了我年轻时的母亲。

不便冒昧打听女主人姓名,只好姊妹相称夸她好能干。身材小巧的她把大铁锅从灶上移开,架上一个大铁筛,利用余下的一灶火红的木炭把前两天腌制好的豆腐块烘上做成豆腐干,说是有几家民宿定了菜单,点名要做柴火香干这道菜的。

好一灶的柴火气,好一屋的豆子香!一边等,一边跟女主人继续聊着。她说十年前跟她老公在广东打工,孩子交给爷爷奶奶,爷爷奶奶陪孙子在县城上学,这栋屋便空了好多年。那时候的老家十户有九户都搬出去了,这山里空荡荡的,屋场里难得看到几个人。

有人就会有人气,有人就会有生活,有人就会有世界。没了人,没了烟火气,这大山里就更空更荒凉了,看了心里瘆得慌。

如今政策好,在外面打工的山里人陆陆续续回乡创业,利用海拔高土地肥沃的优势,种黄桃种茶叶,种玉米粟米,种黄豆花豆土豆,种凉薯白薯生姜,有些村民还种上了药材,养起了梅花鹿。

这几年有一百多户搞起了民宿,吸引不少外面的人年年来旅游避暑度假。游客多了,山里又热闹起来,人气旺了,生意也旺了,家家户户天天像过节像办喜事一样。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灶头功夫,男女主人都有几个拿手的菜。女主人问我吃过黄菌干炖土鸡没,吃过仔姜烧鸭没,吃过花豆焖排骨没?哪家的韭菜炒豆芽和紫苏煎黄瓜做得更好?

我说暂时还没机会品尝到,是搭帐篷露营住在房车营地,没住民宿。哪天等你有空,我专门请我的那帮朋友到你们家来做客,吃你们家现做现煮的豆腐,好好欣赏你炒菜的手艺。女主人笑了,“好啊!”露出一口雪白漂亮的牙齿。她坐到灶边,用火钳扒拉一灶的木炭,木炭火映红了她的双颊。可能是太阳晒的或是柴火熏的,她的额头和脸上的皮肤黝黑,可刘海下一双大眼却顾盼生辉,岁月和生活的尘埃难掩她那山里人少有的端庄与秀丽。

营地隔壁的老彭听人说起过溪边人家的豆腐好吃,妻子便叮嘱要多买点送人,我买下了半套。临走时,女主人非要多给一块,说是我买得多,这下该轮到我不好意思了。

走过溪上的那座小桥,回头望一眼比邻而居的做豆腐那两家,房前屋后绿树成荫,前坪宽敞院落整洁。多么和睦而勤劳的两家人啊!走过田垄,又回望一眼那两家,屋场后的那棵大树上高高地架着一只鸟窝,有几只喜鹊在枝头上跳跃,叽叽喳喳。上坡走到村口,再回望那个屋场,屋场两旁所有民舍都敞开了大门,门前晃动着忙碌的身影。太阳出来了,家家户户屋顶上升腾着的袅袅炊烟与蓝天白云和远山相接分外妖娆。

望着望着,心中有一种时空错综的感觉。眼中的青竹,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我的童年。几十年前的乡村虽然贫穷偏僻,但乡风淳朴、乡俗浓郁、乡情深厚,乡亲们守护着那片天地那栋屋,年年岁岁,互帮互助相亲相爱,多么友善和睦多么安宁温暖的日子!

眼前的青竹又让我疑惑,在科技日益进步、交通和通讯日益发达、现代化和城镇化日益加剧的今天,乡村向何处去,乡亲向何处去,乡风如何延续,乡情如何安放,乡愁如何守住?青竹是否可以成为新时代新乡村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生态文明建设的实验场和体验场,是否可以成为或者已经成为一个范本让更多的乡村复制?

但不管怎样,青竹愈来愈浓的烟火气让我们有理由对青竹的过往充满敬意,对青竹的当下充满欣喜,对青竹的未来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