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伯

平日伯

■欧阳强

平,是班辈。族叔族伯中,有“平南”“平北”“平湘”“平楚”“平华”“平朝”“平日”“平美”“平球”“平宙”的。小时候,我们常常议论,谁厉害。

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平日伯是溪江中学的副校长;在我任教的时候,他还是副校长;不几年,我离开溪江中学,他也以副校长的身份退休了。算起来,平日伯应该是九十好几的人了,过不了几年,就该逢百一了。

初识平日伯,还住在兔形山。应爹爷爷的堂客,汤满奶奶过世了。平日伯来当礼生,在大祹屋里摆开桌子,写祭文。读小学的我调皮,围着桌子不肯走。平日伯笑吟吟道:“俫几,我来告你咯。”平日伯边读祭文,边讲祭文的写法。讲了许多,都忘记了。只记得他指着祭文中的“五内俱焚”问我:“晓得吗意思不?”这,哪有不晓得的?五种内脏,都像烧了一样嘛。平日伯笑吟吟地频频点头,说:“咯里可是有故事的。”他说,从前有个人乘船下三峡,在上游买了一只小猴子,小猴子的母亲跟着船一路跑啊跑啊,终于追上了船,却一头栽倒在船上。剖开它的肚子一看,那些个心啊肝啊肺啊肚子肠子都墨黑的,像烧成的木炭。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们学校来了一位新校长,女的。女校长利利索索,喜欢搬着一条凳子到各班听课,搞得我们的任课老师都很怕她。还喜欢拽我耳朵,搞得我也很怕她,一到下课就走,离她远点。但是好像从来没有哪次逃得过她的手掌心,因为她老远就会喊:“强伢子,过来!”她,就是曾顺芳老师了,平日伯的爱人。几十年之后,拽我耳朵的事,她不记得了;听课的事,她记得倒清楚:“你们老师讲那个题目,半天没扯清楚,我都着急。”顺芳伯娘说:“你伯娘教书那会子,别的不讲,一视同仁,不两甲眼珠看人还是做到哒。”

平日伯和顺芳伯娘育有四女一男。放学后,我的堂姐堂妹堂弟被集中在一间屋子里,看书做作业,鸦雀无声。哪个第一个发声,或者乱动,等待他(她)的必定是父亲或母亲的“教育”“处罚”。四女一男,个个出息了,无一例外,都是通过读书考学参加了工作。堂弟是“尾巴俫几”,留学,海归,现在是西子湖畔一家知名大学医学院院长,全国政协委员。

平日伯本人似乎是初中毕业生,一直在溪江任教。原来教的多半是语文、政治、历史之类吧。恢复高考之后,英语走俏。而彼时,乡村中学的英语老师稀缺。我读初中的时候,学校不得不聘了一个彭懿老师。彭老师据说做过远征军的翻译,落实政策的时候该有六十多岁了。平日伯在这种情况下转教英语。表弟梁秀文在他们班的同学聚会上回忆道,平日伯教我们英语,他采用的是情境教学,非常生动,我最喜欢。他总是喜欢打开门,然后我们说:“open the door。”关上门,然后我们说:“close the door。”他总是喜欢教了英语单词之后一分钟,然后叫几个同学到黑板上去默写,阳红艳、刘斌、范召东、彭书敏、李芳是班里的学霸,这几个同学就成了到黑板上去默写的常客。这阳红艳,就是平日伯的四女儿,后来考入一所师范学院,女承父母之业,成为一名人民教师。

平日伯退休之后没多久,就随子女住了,或在长沙,或在杭州,我们叔侄几乎是再无见面。他留在我记忆中的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红润的脸,银白的发。许多年前,大姐夫江孝近说,平日伯写了一些旧体诗。我说,姐夫你哪天拿给我,我帮伯父来整理整理哪。大姐夫说,好好好。至今也没拿来。又听说,平日伯到超市购物,烂苹果打特价,买了一大堆,儿子埋怨,平日伯说:“剜了又不是不能呷!”又听说,近来腿脚不方便,只能在屋里转转……

在溪江中学校志编写群里,看到一条消息:“刚刚曾老师打来电话,欧阳平日1968年至1987年在溪江中学工作。”噢!1968,正是我出生那年,57年了;1987,正是我任教溪江中学的最后一年,38年了。

父亲谈起平日伯,总是称之为“寿哥哥”。则平日伯的小名还是字中,或许有一个“寿”字吧。子曰:“仁者寿。”这话真是太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