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那块玻璃亮瓦,很多年前,是祖母家老屋的天窗。
我快要启蒙入学时,在外务工的父母将我从外婆家偏僻的小渔村转送到离县城学校较近的祖母家寄养。虽然还是在乡下,但祖母家这边的房屋顶上,盖的不是茅草,是灰黑或砖红的瓦。站到屋后不远处的防洪大堤上看这些层层叠叠的瓦,无论晴雨,都像是闪着波光的鱼鳞。我才走出小渔村三十里,这些寂静的南方湖乡民居瓦屋,在我幼小的认知世界里,自然就成了一尾尾上岸的财鱼或鲤鱼。
对陌生事物的新奇感,只给年幼的我带来了片刻的欢腾和鲜亮,很快便趋于黯淡。上过私塾的祖母,比不识字的外婆要深沉且冷漠,不易亲近。她大概是想把我培养成一条跳出“农门”的锦鲤吧,自我跨进她家那道高高的硬柞木门槛,便给我定下一箩筐规矩。最让我难以遵守的一项,是每晚临睡前要背一两首古诗并讲出诗意,才准许我上床。
我与祖母同住西侧的一间卧室,从堂屋左后墙开出一扇窄门进出。靠路的那面墙有个木格小推窗通风,但光线已被护房的密竹林全然蔽覆。若不是在房顶安装了一块采光的玻璃亮瓦,很难感知外面天空的朝暮阴晴。
雨在亮瓦上点点滴滴,祖母就着书案上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一边用勾线毛笔在皮纸上描画绣布底稿,一边压着我念《咏鹅》。我“哦哦哦”敷衍,心里想的尽是外婆对我的各种好。鹅追赶我摔跤了,外婆先打鹅后打地,为我出气;鹅嘎烂了我的花裙子,外婆宰鹅炖给我吃了“雪恨”。夜渐深,我在睡意朦胧中随口来了一句“鹅鹅鹅,祖母是个老妖婆。”祖母撂下笔,猛拍一下书案,扭头瞪我,老花镜片放大了她的愤怒,眼形从一条细长嫩仔鱼秒变鼓肚鳑鲏。她转而摇头叹息:“朽木不可雕也!人家骆宾王七岁写出《咏鹅》,你咋就是一只不知事的笨野鸭呀。”
祖母这话冷如冰剑,扎在我心上。我不服气,外婆从来都夸我聪明伶俐,我努力想要化解,从祖母这赢取到像外婆那样的疼爱。
那个无雨的秋夜,我主动背诗,把祖母用方言教的“老大徒伤悲”,读作“脑袋头上白”,顺溜地解释为“老了脑袋上就长白头发”。苛严的祖母听后,竹篾片敲得床沿板“噼啪”响,吓得我哆哆嗦嗦,接着就背不出耳熟能详的《静夜思》了。祖母的竹篾片敲到我头上,头不痛,自尊心很受伤,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要去外婆家!”
祖母没有哄我,毫不留情拖我下床,罚跪思过。见我倔强地盯着虚掩的房门,她担心我逃跑,索性闩上门,吹灭灯,抛下一句“今日事今日毕”,便径自躺床上,由着我跪在榻板上哭个饱。
趁着黑暗,我不哭了,也不跪了,储存精力坐到榻板上,呆茫地望着那片亮瓦,等天明。子夜时分,下弦月踱到西天,一缕月光自亮瓦射进来,映到房间地面,如画如霜;风摇落几片竹叶,飘至亮瓦上飞舞,像花像蝶。周遭静谧,令我格外思念外婆,不自禁地吟诵出《静夜思》,祖母轻悄起身,揽我入怀。这个迟来的拥抱,似乎也在告诉我:要想有人真正爱你,你必须尽力让她(他)感到骄傲。
不久,祖母家老屋拆迁,亮瓦消失,却又仿佛一直还在,化作了我生命中一扇隐形的心窗。这么多年,无论面对多少南墙,我从不感到绝望。那块亮瓦,让我相信:一扇门关闭了,另一扇窗会带来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