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华
秋分的风总踩着点来。夜里窗棂“吱呀”一响,它如老友悄然而至,携着稻香、水腥气和那恰到好处的凉意,将乡愁轻轻铺满整个房间。
作为朱公塘院子长大的花甲老兔,我与秋分的风有六十多年交情。每年这时节,它准来檐下溜达,不生疏,也不客套。这风成了我与故土间最忠实的信使,年复一年,如期而至。
童年的秋分,风是有形状的。风掠过院外晒谷场,金黄的稻谷“哗啦啦”响,谷粒在夕阳下泛着琥珀光,像无数个小太阳在跳动。风车吱呀转着,谷粒在木叶间翻滚,坠入篾箩发出“沙沙”声,如大地呼吸。男人们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背流下;女人和孩子们蹲在地上,用木槌敲打豆荚,豆子“噼里啪啦”蹦跳着出来,滚满一地。风车声混着豆荚脆响,成了秋分最清亮的调子。风也爱逗老枣树,摇得枣子“咚咚”往下掉,捡一颗塞进嘴里,甜津津的果肉里,好像裹着故乡风的味道。
十九岁那年秋分,风来得格外烈,卷着枣叶落满地。刚分田到户,家家抢收晚稻。奶奶躺在床上,呼吸渐轻,风从窗缝钻入,帐子轻晃如温柔的手。她最后扯扯我手:“以后自己看着风向过日子,别犟。”声音轻如风,却重如山。此后每当风掀起衣襟时,总觉衣角被人轻拢,是奶奶的手,还是风的手?分不清,只觉心里一阵暖。
儿子刚上学那会儿,已是20世纪90年代。放假回来,他不在屋里看电视,却总爱跟着我在晒谷场边玩。他指着风吹动的稻谷问:“爸爸,谷在动呢。”我捡起一片阔大的水桐树叶,让风把叶子吹到他手里:“风吹的呗。”那片叶子在风中打着旋儿,像一只绿色的蝴蝶,带着孩子的目光飞向远方。后来,我写下了这样几句话:“风是日子的脚,一茬一茬地走,你顺着它看,能看见好些景致。”也算是我诗的启蒙吧。
如今父母八十多岁了,秋分的风照样准时来,只是吹在他们身上,得赶紧添件薄褂子。年轻人多外出务工,阿牛夫妻几乎种下院里所有田地。往年收割需十天半月,如今收割机两三天就搞定。那钢铁巨兽在田里轰鸣,金黄的稻穗被吞进机器肚里,转眼吐出饱满的谷粒。晒谷坪也失了业,谷子从田里一上来就有人收购,到手的是红票子。风从空荡荡的晒谷场吹过,带着几分寂寥。
前些日子,我回到朱公塘院子。夜里,风又吹过窗棂,“吱呀”一声,像在跟我说晚安。我在床上躺下,笑着拢了拢被子。知道明天一早,风还会在檐下等我,带着桂花香,带着朱公塘的水腥气,陪我接着过这平和又踏实的日子。只是这风里,除了稻香和水腥气,似乎还多了一丝说不清的味道,像是岁月,又像是变迁,更像是希望。
风,还在吹;日子,还在走;我们似风中叶,起舞却扎根,在时代洪流中寻找位置,见证变迁,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