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子那边
父亲
好多年了
我在树林子这边望你
你在树林子那边
青草歪倒的泥淖中满是鸟的爪印
你从干燥的小径走到地里
锄柄在手中颤抖
烟和潮气损害了你的肺叶
在黄昏我似乎总能听到一阵阵喘息和咳嗽
赶紧用书本遮住耳朵
因为我羞愧于自己
没有跟你学会怎样挖土
我在树林子这边望你
曾与你在晚餐桌旁默默对饮
沉重的生活
使我们变得愈加熟悉和无言
我知道你呼吸里长久的疲倦
你对微小事物的执着劲儿
你漠然中隐藏的深情
常使我彻夜难眠
大雨
一场很偶然的大雨
使蝉突然坠入尘土
鸟在屋檐下的笼子里聒噪——
一个旁观者,又能把什么说出?
打开的门
冷静地对待意料之外的大雨
阴暗、逼仄的室内
一个人,脱下西服,正在阅读
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的风暴
一丝记忆和遗忘双向的微弱光亮
让怎样虚无的花儿开了?
文字慢慢张开耳朵,与他一块谛听
那水滴石穿的空洞的回响
是雨,使我们暂时放开
尘世的烦忧和精神上的问题
一致倾听
这来自高处的某种消息
一致倾听一条河流的形成
和流失
我们倾听,是因为我们
永远无法获得笼罩万物的力量
很多人被淋湿;而更多的人
在短暂的茫然和想入非非之后
又如实回到闲谈和工作中去
“没有雨伞的人,才不会被淋湿。”
这是他幸福地合上书本时
一个极为微妙的心得
他因此微微一笑,向门外走去
雨中的道路,并不揭示
事物的秘密。只有勇猛的风
在县城以外,更广阔的田野上面
妄想
一只蚂蚁来去匆匆,妄想把大地搬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的妄想呢?
妄想无处不在——一阵风
可以摔疼妄想;一把理论的准确之锥
可以扎伤妄想;一如爱情
你可以打败她,可你怎么也消灭不了她
一只蚂蚁无可奈何,干脆爬上了天空
它满怀洞察力地瞧着我们
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有什么资格
阻止我佩服一只小小的蚂蚁呢?
妄想把许多人扔下不管了
但对我情有独钟,让我幸福,并且悲伤
天空的补丁
你抬头,就望见了天空
你抬头就望见了天空的补丁
天空一层层,有多少补丁呀
这些补丁是那么深厚
也许缝补它的针脚有许多
但没有一只鸟的针脚能缝好这些补丁
当然,你会在其中看出感动
看出心灵的浩茫一片——
一些白云,一些清风……
一些匠人和疯人,甚至盲人!
就像密密麻麻的注脚
就像,泪流满面的诗篇
空屋日色
那些风把房屋吹空了
把墙壁吹得一贫如洗
草帽很朴素,窗子很生动
死亡蒙着面具走过了林荫小道
我已慢慢习惯了父亲不在的故居
一年回来探望两至三次
等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
好像也变成了一种幸福
无人知晓的哀伤,常常伴着
内心难以言喻的热爱
下午的阳光是如此强烈
让我老想闭着眼睛避开
老想,想起一句感谢生活的箴言
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仿佛你曾听过的梦境秘语
脑中一闪念,记忆即遗忘
莫非心头必须疼痛一下
才能记起一点岁月的恩情?
多少年了,风吹不去
父亲的脸上总是轻轻地浮着一层
类似于炭灰的微笑
我一直写诗,也写不出那种
炭灰的祥和、温度与沧桑
他从未跟我讲起过自己的
父亲,及其童年的悲苦
他从未带我进过城
只是常带我去给爷爷的坟墓垒土
枯坐。抽烟。发呆
月亮在河里磨镰刀时
镇子外的新草刚垛成塔的模样
孤独只剩下骨头
孤独只剩下骨头
敲鼓,敲岁月的铁皮鼓
我爱你,痛啊!
山脉已低得像地平线的群蚁
平原阔大
黑夜将至,天空准备投宿于此
敲鼓,敲岁月的铁皮鼓
孤独只剩下骨头,一小块肋骨
看不见落日
也摸不着微微颤抖的寂寥
人都散了,只有一缕星光
烛照尘世的力量
绝句的废墟
路过唐诗的遗迹,绝句的废墟
阴郁、狂野,又色彩斑斓,那种
世代的壮游仍穿越于斜阳之下
石头内部的彷徨被猎猎秋风
扯出的旗帜,好像仍在高高飘扬
历史曾经丰满,现实如此骨感
诗的形式和匠心还在,流沙
更为光彩照人,一如金色的自由
考古专注于精神零散的骸骨
腐朽情调,痛苦纠缠欢畅的谜
在长城的土丘聊天、喝酒或思考
论明月,兼论虚无,一些碎语
无法还原成精妙绝伦的四句
我们的陈述和抒情里尽是语病
谁能告诉我:什么是绝句的生活?
大雁南飞
大雁南飞
从雁门关一直飞过来
那些成一字或人字飞过的雁
从代县飞过时,有了中国血统
可以雁鸣,也可以沉默
在时间的长河里不知疲倦
飞行的大雁,像天上的山药蛋
可以前赴后继地生根、发芽
撒下的羽毛多了,就是大雪
落下的泪多了会大雨滂沱
从北到南,廻雁峰
又何止在一区区湖南衡阳?
乡愁已遍布世界各地
孤独,也遍布天涯海角
长满年轮的大树
被砍倒,才肯透出一点秘密
那是我们在几千年的星空下
画了一遍又一遍的圈
直到再也画不动了
跪在大地上,让风和万物静息
瓶窑的月亮
瓶窑的月亮是天地间最大的玉佩
我把它挂在你的胸前,有爱情的体温
五千年良渚文化的玉佩
多宽的胸襟可与之相配?
圆润、微凉。人满肚子话语
却说不出来,只是端详
岁月悠悠,足以让一个人内心
丰赡圆满如初:人生永远恍若初见
天际朗廓,地平线的张望
让多少世代的念想成为信仰
与疼痛!无数落叶深陷其中
又悲伤又温暖。翻开苍茫大地之书
萤火啊,星星啊,在黑暗中
沉浮;而合上的史诗
封面太阳,换上封底月亮
虽然沧桑,却总是皎洁、静美
我把它挂在你的胸前,没有比瓶窑
更恰当的地方来表达染霜之爱了
风,一直从史前稻作文明吹过来
从早期城市文明的杰出范例
吹到千古不变的爱情流域
拥抱着你,也拥抱我
沉默的原野,不断升起
多少历史炊烟本能的温存
我们曾经是无数的人;又只是两个人
两个在瓶窑的月亮下
相爱的人,无言的人,深情地
仰望天空,双眼噙满泪水
银子的月亮
马匹仍然优雅地走动着
思想着,用高贵的身世
包容对这个世界的愤怒
我们的声音遥远无限
只有沉默,像那巨大的明月
一本旧书不知已读过多少遍
一行行文字消逝于虚无
留下家具的漆斑暗自闪烁
没有一片草地
不会被养马者的脚印所取代
屋外飞檐的阴影很重
有些事物总是格外生动
像久远年代里寂寞的后妃
把孤单的手伸向星辰
她们中大多数人必然望月垂泪
当秋天一如既往地衰败下去
一盏孤灯;明月千里
爱,仍然是一件比较好的事儿
养马者今夜成婚
马匹独自享受最后一片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