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教育先驱(二)

船山教育先驱(二)

■刘  洁


刘豢龙与蔡人龙:“南楚二龙”


刘豢龙(1883—1943),字云生,湖南湘潭人,近代著名学者、文史专家。早年就读于船山书院,师从王闿运,以深厚的经学功底与卓越的词章才华闻名,与同窗蔡人龙并称“南楚二龙”。

刘豢龙先后执教于湖南大学、武汉大学、中央大学等多所高校,主讲中国古典文学与经学,著有《云生诗集》《经义札记》等作品,学术兼具考据严谨与义理深刻。在动荡的时局中,致力于传统文化的传承与阐释,培养了大批文史研究人才。

在船山书院求学期间,他与蔡人龙的学术交往成为书院的一段佳话,每日课后探讨学问。1902年,二人合作《公羊传微言大义考》,蔡人龙理脉络,刘豢龙阐经世思想,提出“公羊学非仅讲三世,更重当下之变”,获王闿运批注“考据精审,立论新颖”,收录于《船山书院课艺续编》。

王闿运曾笑着对人说:“吾门有二龙,一善穷理,一善属文,相映成辉。”这里的“善属文”便指刘豢龙,他的词章功底尤其出众,所作诗词既有唐人风骨,又融入个人情志,如《东洲晚眺》中一句:“湘江万里接天际,落照千峰入画来。”以阔大的意境勾勒东洲岛的暮色,在同窗间广为传诵。

1902年,王闿运命题《公羊传微言大义考》,二人决定联袂作答:蔡人龙负责梳理历代注疏的学术脉络,刘豢龙则侧重阐释其中的经世思想。他们耗时三月完成论文,文中不仅引用《春秋公羊传》原文佐证观点,还结合王船山《读通鉴论》中的见解,提出“公羊学非仅讲三世,更重当下之变”的新解。此文后收录于《船山书院课艺续编》,成为书院经义研究的范本。王闿运批注曰:

考据精审,立论新颖,南楚二龙,名不虚传。

刘豢龙在书院的诗词创作,常以书院生活为题材,字里行间满是对求学时光的珍视。如《寄蔡人龙》一诗中既描绘了两人同窗共读的场景,又抒发了深厚的同窗情谊:

同研经史东洲畔,共对湘流月色寒。

莫叹前路无知己,尺素犹能寄肺肝。

他的词作同样出色,《念奴娇・东洲怀古》凭吊王船山遗迹,开篇“衡岳苍苍,湘波涌,千古英雄何处”便气势不凡,结句“继往开来,吾侪有责,莫负书窗苦”则彰显了传承文脉的担当,被书院刻入“诗墙”,供后人赏读。

王闿运对刘豢龙的才华颇为器重,常将自己的手稿交给他校订。一次,刘豢龙在审阅《湘绮楼诗文集》时,发现一处引用《文选》的疏漏,便工整地写下校注并附于其后。王闿运见后欣然采纳,并在旁批注:“云生眼利如炬,后生可畏。”刘豢龙的这种严谨的治学态度,正是他后来在大学任教时反复强调的“读书须一字不苟”的源头。

离开船山书院后,刘豢龙的学术道路始终带着书院的印记。他在高校讲授《诗经》时,常常引用在书院与蔡人龙探讨的观点;撰写《经义札记》时,更是将当年合作论文中的见解进一步深化。

1943年,刘豢龙在重庆病逝,临终前仍嘱托弟子将自己珍藏的船山书院刊本《公羊传》捐赠给学校图书馆,这部扉页上留有他与蔡人龙合署批注的典籍,成为见证“南楚二龙”学术情谊的珍贵遗物。

同为“南楚二龙”的蔡人龙,字云从,湖南长沙人,近代学者、诗人。1891年就读于船山书院,深得王闿运治学精髓。1894年中举人,受变法思潮影响,秘密组织“108人团”反抗满清政府。辛亥革命期间被推举为湖南省军政府内政部长、独立第一协统,与黄兴、蔡锷等人交往密切,并率军参与领导武昌起义。他还曾创办《朴学报》,执教于湖南法政学堂、长沙师范学校、湖南大学等,主讲经史与诗词,著有《云从诗集》《古籍校勘札记》等,精于版本考订,诗作清丽蕴藉、寄意深远。

蔡人龙在船山书院求学期间,书院藏书楼是他每日必至之处,清晨天微亮便入楼,直至深夜才借着月光返回斋舍,同窗常笑言“藏书楼的灯,十有八九为蔡君而明”。他研究古籍时,惯用朱墨两色批注:朱笔校勘字句异同,墨笔阐释义理源流,一部《文选》被他批注得密密麻麻,仅《离骚》一篇便写下三千余字札记,从文字训诂到情志解读,无一不备。他尤爱手钞群籍,认为“钞书一遍,胜读十遍”,现存其手稿《船山书院藏善本钞录》,收录汉唐诗集残卷七种,字迹工整如刻,连涂改之处都一丝不苟。

王闿运曾以“善穷理”评价蔡人龙,这一特质在他整理古籍时尤为凸显。他花费两年时间为《玉台新咏》作补注,不仅核对了七种不同版本的异文,还从《太平御览》《艺文类聚》中辑录出失传的相关评点,最终完成《玉台新咏补注》四卷,被纳入《船山书院丛书》,成为学界研究六朝诗歌的重要参考。王闿运在序中写道:云从注书,如老吏断狱,一丝不紊,后生中能为此者鲜矣。

“南楚二龙”在《东洲唱和集》中互赠的三十余首诗,或论学,或写景,相映成趣,成为书院文学活动的珍贵记录。二人诗词各擅胜场,刘以气势见长,蔡则以巧思取胜。

蔡人龙创作的《落花》十二首,借落花喻身世,却无悲戚之感,如“辞枝非惜别,坠地自成蹊”“化作春泥后,犹能护嫩芽”等句,以清新笔触写出生命循环之理,被王闿运评为“咏物诗中上乘之作”。诗成后,在书院“湘绮诗会”上一经吟诵,便迅速传遍衡州,连路过的客商都争相传抄,时人谓之:“一纸落花诗,传遍南楚地。”其在《落花》诗序中写道:读《诗经・桃夭》而知花落结果之理,观船山先生《落花诗》而悟生生不息之道,诗与学,原是一体。

这种将学术与创作相融的理念,影响了他后来的教学生涯。在课堂上,他常以诗句阐释经义,如讲《诗经・蒹葭》时,便结合自己创作的《秋江感怀》分析“伊人”意象的象征意义,让学生耳目一新。

离开船山书院后,蔡人龙仍与刘豢龙保持学术交流,两人合编的《南楚二龙诗钞》,收录了不少在书院时期的作品。晚年的他虽历经战乱,却始终珍藏着在书院时手抄的《王湘绮先生论学语录》,扉页上“学无止境,道在日新”八字,既是王闿运的教诲,也是他一生治学的写照。


李馥:公羊学传薪者


李馥(1854—1929),湖南祁东人,与湘乡李希圣、嘉禾雷锡龄并称“湖南三才子”。1891年,慕名来到船山书院,追随王闿运研习公羊学。

在书院的讲堂里,李馥是最专注的听众之一,每当王闿运讲授《公羊传》,他总是端坐前排,从“张三世”“通三统”到“异内外”,每一个义理都细细揣摩,课后常追问微言大义。一次,王闿运详解“三世说”时,李馥突然起身,结合甲午战前的边疆危机说道:“今海疆多故,列国环伺,正需以‘升平世’之义,倡变法以图自强,而非固守‘据乱世’之旧轨。”此番见解切中时弊,王闿运颔首道:“子之言,具经世之识,不泥于章句也。”

在书院每月举办的“公羊学辩难会”上,李馥逻辑缜密,论辩时引经据典却不拘泥,常以《史记》《汉书》中的史事印证公羊义理。有一次与同窗辩论“夷夏之辨”,他提出“夷夏非以地域分,而以文化论”,主张学习西方器物技艺以强华夏。其独到观点让在场者耳目一新,连王闿运也评价他“能于旧学中开新境”。

后来他归乡设馆授徒,将书院“经史词章并重”模式本土化,分经义、史事、词章三科,要求“每课作札记,每月参辩难”,方法与书院如出一辙。晚年撰写《大学中庸蠡言》《论语训释》等著作时,仍常引用在船山书院习得的公羊学义例,字里行间可见当年书院求学的印记。

1929年李馥病逝前,曾嘱弟子将其在船山书院时抄录的王闿运公羊学讲义整理付梓,以“不忘师门授业之恩”。这部手稿后来被收录于《祁东李氏家藏文献》,成为研究船山书院学术传承的珍贵资料。


唐牧六:衡州塾师之冠


唐牧六(1875—1937),字子牧,湖南衡阳人,近代教育家。19岁考中附贡生,入国子监,后因改组返乡,赴船山书院求学数年,受王闿运教诲。离开后绝意仕进,设帐授徒四十余载,注重因材施教,培养出郭竺真、罗召南、唐珉君等一批在文史、教育领域有所建树的弟子,被誉为“衡州塾师之冠”。

1901年前后,他慕名前往东洲岛,近而立之年却比学子更勤勉,每日“晨课问难”等候于“湘绮楼”外。王闿运讲授《史记》《汉书》时,常以讲故事的方式解析历史兴衰,这让痴迷典故的唐牧六尤为着迷。一次讲到“楚汉相争”,王闿运随口说出韩信“胯下之辱”的三种不同史料记载,唐牧六课后立刻到藏书楼查阅《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的相关篇目,整理出“韩信忍辱考”一则札记,次日向先生请教。王闿运见他如此较真,便与他从“忍辱与成事”的关系聊起,延伸到对王船山“屈伸之理”的探讨,这番对话让唐牧六茅塞顿开。后来他在给弟子讲课时,常以这段经历说明“读史不仅要记其事,更要悟其理”。

在船山书院期间,唐牧六的勤学好问是出了名的。他不仅向王闿运请教,还常与同窗切磋。他有一个特制的“问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日遇到的问题及解答,这本册子后来成为他授课时的参考。

王闿运“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教育理念,对唐牧六影响至深。他在书院目睹,王闿运对擅长诗词的刘豢龙,多指点其意境锤炼;对精于考据的蔡人龙,常引导其拓展义理;而对像自己这样侧重经世致用的学生,则多传授“以史为鉴”的治学方法。这种“对症下药”的教学方式,让唐牧六领悟到“教者如医,需辨材而施”的道理。

离开船山书院后,唐牧六在衡阳城开设“牧经堂”私塾,将从书院习得的理念付诸实践。他招收弟子不问出身,既有富家子弟,也有贫家孩童。针对不同学生的特点,他采用不同的教学方法:对记忆力强的郭竺真,侧重让其背诵经史原文,再逐步讲解义理;对思维敏捷的罗召南,则鼓励其多提疑问,通过辩论加深理解;对擅长文笔的唐珉君,便引导其将经史典故融入诗文创作。这种教学模式,正是船山书院“因材施教”理念的实践。

唐牧六授课时,尤其注重用历史典故阐释道理。他讲《论语》“仁”字时,会穿插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的典故;讲“礼”时,便讲述周公制礼作乐的故事,这些都源自他在船山书院听王闿运讲史时的积累。他还效仿书院的“每月诗会”,每月组织弟子以“历史人物”为题作文,优秀之作会誊写在“牧经堂文壁”上,这与船山书院“以文会友”的传统一脉相承。

1937年,唐牧六在战乱中病逝。临终前,他将珍藏的王闿运批注本《论语》传给弟子郭竺真,嘱托道:“船山书院的读书法,在于活学,我一生授徒,不过是学先生的皮毛罢了。”这句遗言,既是他对自己教育生涯的总结,也道出了船山书院对他一生产生的深远影响。

从新式学堂到乡间塾堂,这些教育先驱以船山为源,点亮了无数心灵的灯塔。他们的坚守,让船山的教育精神超越了一所书院的边界,化作照亮后世的文明之光,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