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文艺翘楚(一)

船山文艺翘楚(一)

■刘  洁

船山书院的深厚底蕴与东洲岛的灵秀山水,滋养出一批才情横溢的文艺大家。他们以笔墨为舟,将船山文脉、哲思与才情融入诗词书画,让这份精神财富在时光流转中愈发璀璨,既焕发新生,亦为船山精神晕染出温润光彩。


一、陈兆奎:诗文大家


陈兆奎(1879—1915),字完夫,号隐庵,湖南桂阳人,晚清重臣陈士杰之子,清光绪举人,官主事,后任部参议,著名经学家、文字学家和书法家。著有《隐庐文集》三卷,《隐庐诗集》三卷,由王闿运评,为民国刻本。另有著作《说文四考》《书林藻鉴》《书林纪事》《淮南子高注参证》《墨子臆铨》等数十种。

陈兆奎自幼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早年与弟弟陈兆銮、陈兆璇一同求学于船山书院。兄弟三人皆擅诗文,各有侧重:兆奎长于七律与骈文,兆銮精于五古,兆璇则以乐府诗见长。一次王闿运讲授《楚辞》,让兄弟三人各拟一篇《离骚》今译,陈兆奎以骈体文译出,辞藻华丽而意境不失,被先生评为“得屈原之怨而不伤”,与弟弟们的译作一同收入《船山书院课艺》。

在文学方面,陈兆奎的才华尤为突出。书院每月举办的“湘绮诗会”上,他的作品几乎每次都被选为范本朗诵。某年暮春,王闿运以“东洲春色”为题命诸生作诗,陈兆奎构思片刻便提笔写下:

绿到洲头柳色匀,湘波映日暖生鳞。

书声破雾惊鸥鹭,花影涵窗动藻萍。

三代遗风存讲席,百年乔木接芳尘。

船山祠畔春如海,不负登临载酒人。

全诗既写尽东洲岛的春日胜景,又暗合书院传承文脉的使命,王闿运阅后挥笔批注:“经史词章皆有体段,后生中难得此气象。”

陈兆奎在书院期间撰写的《隐庐诗集》,堪称其在船山书院生活的“诗史”。其中《东洲杂咏二十首》,细致描绘了书院的日常:“斋前古柏宿寒鸦,晓汲湘江煮嫩芽”写清晨汲水烹茶的闲趣;“先生讲罢公羊学,闲与诸生话桑麻”记课后师生闲谈的场景;“夜读不知霜露重,一窗明月照《南华》”则勾勒出深夜苦读的画面。而另一本《隐庐文集》中的《船山书院藏书楼记》,详细记载了书院藏书楼的格局与典籍收藏情况,文中“架上牙签堆满屋,湘中经史聚东洲”一句,生动展现了书院的学术底蕴。

兄弟三人共同参与了书院的诗文结集工作,编辑的《东洲唱和集》收录了师生诗作三百余首,其中陈家兄弟的作品占四分之一。王闿运在为该集作序时特别提到:“桂阳陈氏三兄弟,以诗鸣于东洲,其才俊足继船山文脉。”

1915年,陈兆奎病逝于长沙,临终前嘱托家人将《隐庐诗集》中涉及船山书院的诗作单独辑录,赠予母校,见证一位文人与一座书院的深厚情缘。


二、胡元仪:朴学大师


胡元仪(1866—1906),字子威,湖南湘潭人,晚清著名朴学家,专攻诸子考据与古籍校勘,尤以《荀子》研究著称。朴学是指清代兴起的一种以考据为主要治学方法的学术流派,注重对经书古籍的文字、音韵、训诂、版本、校勘等方面的研究,强调“无征不信”,力求通过实证还原经典本义。

胡元仪15岁时负笈船山书院,受教于王闿运,后以《荀子集解补正》《校礼堂文集》等著作奠定学界地位,被梁启超推为“湘中朴学后劲”,成为船山学子中以考据治学彰显文脉传承的典范。

王闿运以“经学当重实证”的教学理念,对胡元仪产生了重大影响。王闿运讲授《尚书》时,曾就“九河”方位考辨征询诸生见解,多数人仅能复述注疏,胡元仪却起身历数《尔雅》《汉书》《水经注》中的七种说法,条理分明地辨析异同,末了还补充一句:“船山先生《书经稗疏》中曾疑‘九河’非实指,此说或可参证。”这番话让王闿运当众颔首:“此子治经,已得‘辨章学术’之门径。”

书院藏书楼的珍贵典籍成了胡元仪的良师。他借来明代抄本《说文解字》,逐字比对与通行本的差异,练就了辨识版本优劣的火眼金睛;研读王夫之《读通鉴论》时,他在页眉写下“论史当于字句求史识,考经当于异同见经义”,这行小字后来成了他毕生治学的座右铭。

离开书院后,胡元仪没有走科举仕途,而是在长沙城南书院主持校勘工作。他的治学始终遵循朴学“由文字通训诂,由训诂通义理”的路径,30岁完成的《校礼堂文集》中,《群经大旨考》一篇通过比对汉宋注疏的异同,清晰梳理出经学演变的脉络。朴学大师俞樾读后叹道:“湘中久无此等精审之作,后生可畏。”

真正让胡元仪跻身学界名家之列的,是他耗时十年完成的《荀子集解补正》。当时王先谦的《荀子集解》已被奉为权威,胡元仪却从船山书院借阅的明代世德堂刻本《荀子》入手,结合日本藏唐写本残卷,一字一句地校勘,共补出脱文二十余处,纠正训诂谬误三十余条,面世后即刻引起学界震动。有人评价他:“若无船山书院打下的版本功夫,断难有此创见。”

在该书序言中,胡元仪特意写道:

昔在船山书院,听壬秋(王闿运)师言“荀子重‘礼’,孟子重‘仁’,皆儒学支脉,不可偏废”,此语如灯,照我治荀之路。

这份不囿于门户之见的学术胸襟,正是船山精神的生动延续。

甲午战后,维新思潮勃兴,有人讥讽朴学是“故纸堆里的学问”,胡元仪却在《国语校注》的自序中反驳:“考据非无用,如治史不明典章制度,论政必成空谈;解经不辨文字本义,讲道终是妄言。”他在校注中对“封建”与“郡县”制度演变的考证,看似是纯学术研究,实则暗合当时关于制度变革的讨论,恰是对船山“经世致用”思想的践行。

1906年深秋,胡元仪病逝于校书案前,年仅40岁。案头摊开的《荀子》校本上,还留着他未写完的批注。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提及他“治《荀子》最精”。

如今船山书院前湘水依旧东流,往来游人或许不知,曾有位少年在此晨读暮思,将书院的治学精神融入血脉,终以一生践行“一字之证,必溯其源”的朴学之道。


三、马宗霍:霋岳楼主


马宗霍(1897—1976),字承堃,号霋岳楼主,衡阳县集兵滩(今集兵镇)人,近现代著名文字学家、书法家、书法评论家。曾历任暨南大学、金陵女子大学、上海中国公学、上海交通大学、中央大学、湖南大学、湖南师范学院等校教授、院长、教务长等职。1958年后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华书局高级编审,参与国务院古籍整理工作,主持廿四史点校工作。

1910年,13岁的他考入船山书院。当时的船山书院,藏书楼“墨香阁”珍藏着从秦汉至明清的书法碑帖数千种,其中不乏《曹全碑》《九成宫醴泉铭》等名家碑刻的早期拓本,这让初入学的马宗霍如入宝库,几乎把所有课余时间都投入到书法研习中。有次为了临摹王羲之《兰亭序》的“之”字变化,他连续一周专注于此,废稿堆满了桌角,最终领悟到“同字异写,贵在自然呼应”的妙处。

书院的书法先生谢梅奴(衡州著名书法家)看出了他的天赋与勤勉,对其格外悉心指导。在先生的点拨下,马宗霍的隶书作品融入了《张迁碑》的古朴与《石门颂》的舒展,楷书则兼具颜体的厚重与欧体的险峻。1912年书院举办的“东洲书法赛”上,他以一副篆书《船山先生语》斩获头名,评委评其:“结体严谨,笔力沉雄,少年有此功底,实属难得。”

在他的《船山书院临帖札记》中,详细记载了对不同碑帖的见解:评《祭侄文稿》“悲愤之气溢于笔端,墨法枯润交替如泣如诉”;论《寒食帖》“笔势连绵,似有不可遏制的豪情”。这些随手写下的感悟,后来成为他研究书法史的重要素材。他还常与同窗交流书法心得,曾与颜楷探讨“碑学与帖学的融合”,两人争论数日,最终达成“碑取其骨,帖取其韵,方能兼美”的共识,这段讨论被他记入札记,成为《书林藻鉴》中“碑帖合流论”的雏形。

离开船山书院后,他遍访各地碑刻,深入探究书法演变脉络,其代表作《书林藻鉴》《书林纪事》,系统梳理了历代书法家的生平与艺术特色,其中对晚清书法流派的分析,便多次引用在船山书院接触到的碑帖拓本与师长见解。他在《书林藻鉴》序言中写道:

余之治书法史,始于东洲书院之临池,那些晨夕与碑帖相伴的时光,是我学术生涯的最初启蒙。

1925年,船山中学校长雷铸寰聘请马宗霍重返这片求学之地任教。彼时他已声名远播,面对熟悉的书院景致,求学记忆涌上心头,决意将毕生书法与学术心得传给后辈。课堂上,他以深厚学养解析历代书体演变,从秦篆古朴到唐楷严整,再到宋行意趣,皆深入浅出、鞭辟入里;不仅要求临摹碑帖,更引导学生领悟其中文化精神与时代、心境的关联。课余时,他常驻足碑林、藏书阁,与学子共赏碑帖、答疑解惑,以亲身经历激励后辈精进。

晚年的马宗霍仍珍藏着在船山书院使用过的砚台,砚底“书为心画”四字虽已磨蚀,却见证着一位学者与书院跨越半个多世纪的书法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