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浩泉
此番赣西行,景致过眼多矣,却独在羊狮慕的云雾峰壑间,被那无处不在的“福”字,轻轻叩动了心扉。这“福”不单是刻在石上的字,或是口头的吉祥话;它仿佛是这山亘古的呼吸,是岩体里沉睡的记忆,等着去观景的人,用自己的步履与心眼,将它唤醒。
乙巳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上午,我们从井冈山茨坪雷打石风景区的福山居赶至羊狮慕山脚下,找个民宿住下来。因为计划次日登主景区,下午无事,队伍中小黄提议,去看野牛瀑大峡谷去!她十余年前去过那里,且从那里跟随户外步行登羊狮慕,风景绝佳!民宿的老板娘说,那里正在维修,可能进不去。我们一行六人决定去碰碰运气。果然,驱车三公里赶至那里,景区大门虽开着,但有人守住不让进,说正在施工,从这里出来可以,进去万万不可!我们不甘心,从停车场左侧寻到一条小路通往峡谷谷底。大伙合计,既然能到谷底,肯定能找到通往主景区的游道。
惟有攀登,方能获得自然的馈赠!谷中乱石嶙峋,了无章法,像天地初创时遗下的残局。同行的新球君,如猿猱般在前开路,身影在巨岩间时隐时现。终于,他立在一道水坝之上,朝下挥手,那姿态竟有几分古代逸士发现洞天时的骄傲。及至我们也攀援而上,走完水坝,钻过一个狭小的桥洞,眼前豁然展开的,便是那条被养护得妥帖无半点障碍的游步道了。这一番历险波折,无意中倒成了入山的仪轨——福地,似乎总不肯让人轻易抵达的。
真是没有白来!谷中果然幽绝。这野牛瀑布大峡谷全长约13公里,由葛仙河贯穿整个峡谷,形成“一峡风光、四瀑奇观、九潭幽境”的独特景观。峡谷内分布青龙瀑、月光瀑、野牛瀑、白云瀑等十余处瀑布,其中野牛瀑落差达67米,气势磅礴!虽是枯水时节,野牛瀑失了咆哮的脾气,但那一道道白练,仍如垂天的素绦,清清冷冷地挂在黛色的岩壁上。乾坤佛掌石默然矗立,传说里那是高僧降服凶蛮的一击,此刻望去,却只觉是大地温柔伸出的手,承接着光阴的雨露风霜。最奇妙的是那沿谷铺设的电缆与灯架,正在施工的工人们忙碌着,要为这太古的幽境披上现代的霓裳。自然的“野”与人工的“秀”,将在此交织。福,或许从来不是僵化的古迹,它也在流动,在生长,等待着新的光照亮它不同的侧面。
羊狮慕就在野牛瀑上方。羊狮慕地处武功山脉,是道教重要的洞天福地之一。早在三国时期公元238年,著名玄学家,道教创始人之一葛玄,在山上结庐炼丹以来,武功山与龙虎山、三清山、衡山一起成为道教名山,被列为修身养性的洞天福地。古有“拜寿南岳,祈福武功”之说。作为最核心的羊狮慕景区更是传承了和印证了这一典型福文化。
缆车将我们无声地送入云霄,仿佛一跃而脱离了尘俗的时序。走在悬空的栈道上,身侧是万仞绝壁,脚下是无底深翠,人便成了山海间一缕偶然的气息。就在这时,导游遥指远处峰峦,说那便是“五福”。凝神望去,蝙蝠峰、如来佛掌、蟠桃石、神笔峰、金鸡归巢……这些名目,本是后人依着形似的附会,可一旦知晓,再看那山石,便果然有了灵性。那已不再仅仅是花岗岩受亿万年风化而成的奇崛模样,它成了“福禄寿喜财”的化身,成了人们世代祈愿的凝固体。
我忽然有些出神。这32亿年的山,经历过多少次沧海桑田,浸泡过多么漫长的太古海潮,又在板块狂暴的撞击与抬升中,忍受多少断裂与重塑的痛楚!由于扬子古板块和华夏古板块与太平洋板块碰撞,花岗岩从缝隙带入侵和一亿八千万年前侏罗纪晚期以及以后发生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使得山体不断抬高,断层密布,呈垂直状态的花岗岩体又长期受风化侵蚀,加上重力崩解作用,最终造就羊狮慕奇峰参天、幽谷千丈的山岳奇观。它今日的样貌,记录了地貌的演化全过程——峰峦—峰墙—峰丛—石林—峰柱—石锥,再加上岩壁、峰谷和造型石,共九种地貌在羊狮慕都可见到。在这37平方公里的山体中,就有数十处花岗岩峰林,二十多处象形石,百余处单独形态的地貌景观。这是一段漫长到不可思议的、充满磨砺与等待的故事结局。而人们攀上来,在它凝固的波澜里,认出了自己短暂生命里最热切的向往——福。这究竟是山的赐予,还是人心在亘古的寂然上,映照出的自己温柔的倒影?
好东西大家分享。江西老表把武功山分成三段归不同地市管,每人沾点光。武功山最高峰坐落在最西的萍乡市芦溪县,明月山在中间,归宜春市袁州区管辖,羊狮慕在最东,坐落在吉安市安福县。三段各有特点,前者最高,有高山草甸,中者有山顶星月洞、月亮湖,说最好看,还是羊狮慕。宋代大诗人杨万里求学期间游历此山,见山中奇石壮景而流连忘返,日夜思慕,尤其在观赏了鬼斧神工的石笋峰后,留下憾世诗篇:“笔锋插霄汉,云气蘸锋芒。时时同挥洒,散作甘露香”。景区经年云雾蒸腾,常现“羊”“狮”追逐嬉戏于山间的气象景观,遂有了羊狮慕之名。如今,它已拥有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国家自然遗产地、国家森林公园、国家地质公园等多块金字招牌。
山间云雾来时,天地尽白,诸峰都成了墨色的淡影。我想起记载中说,此地常能得见“佛光”。那需要机缘:恰当的日照,浓淡相宜的雾,与站立其间的、恰好的人。那是一种因缘际会的共生之景,自然的光学妙造,人心则赋予它神圣的慰藉。我们此行虽未见佛光,却似乎明白了“福”的些许真意。它大约不是缆车可以直抵的终点,也不全是石壁上天生注定的祥瑞。它更像这山本身,需要那场地质运动的“破坏”,需要风霜雨雪亿万年的“雕琢”,才成就今日令人惊叹的格局。它也需要一个走在栈道上的人,在疲惫与惊叹之余,将那外界的“福山”之象,内化为心头一点澄明的观照。
下山时,回望缆车远处中渐次隐去的峰峦,它们又复归于纯粹的山石。而我的行囊里,似乎多了一点沉静的东西。那“福田”或许不在远山,不在别处,正在这归去后,日常的修持与心地的耕耘之中。山示我以“福”的形,而悟其神、种其因,悲智双运,耕耘好自己的福田,终究是每个人自己脚下漫长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