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洁
杨度到船山书院后,带来了他的妹妹杨庄、弟弟杨钧,同在东洲岛上学习。此时的杨钧不过12岁,就能得到鸿儒王闿运的亲自教导,再加上他天资聪慧,又潜心勤奋好学,最终在书法、篆刻、绘画、律诗、文章等方面均有造诣,故时人称其为“五绝”先生。
杨钧(1881年—1940年),字重子,号白心,斋名白心草堂。杨钧在《草堂之灵》中写道:
奉天东北大学教授刘朴撰《清文学史》,称余兄、姊及余为湘潭三杨,承湘绮之正统。
刘朴在《清文学史》中将杨度、杨庄、杨钧并称为“湘潭三杨”,虽各有特长,都继承了王闿运学派的学术正统。
与醉心帝王之学的兄长杨度不同的是,杨钧专心于诗文与金石书画。杨钧的诗文可以说是深得王闿运的真传,但又不拘于此。王闿运曾评价杨钧是“吾党中可开宗派者”。王闿运弟子三千,得此殊荣者,唯杨钧一人。
与王国维、罗振玉、章炳麟并称为民国四大学问家的叶德辉,与杨钧过从甚密,对其评价甚高,称赞为:
能自成门户,起衰之功,可比韩愈。
杨钧一生的主要著作有:《草堂之灵》《白心草堂金石书画》《白心草堂诗》《白心草堂联语》等。其中《草堂之灵》十六卷,收录笔记259则,所记内容涉及诗文、鉴藏、文史、书画、篆刻、诗律、习俗、人物、轶事、读书,涉及两千多年书法史,一千多年画史,更长时间的诗史、经史,也囊括了中国文化史上许多名垂千古的人物。可说是无所不及,借古喻今,夹叙夹议,都有评论。其见识独到,文笔明快,实为民国文人笔记中不可多得之佳作。
杨钧在《草堂之灵·自序》中给自己画像,言:
有人焉,其目也昏,其耳也聋,其手也挛,其足也跛。骤而视之,似未具于人形者,世人嗤之,不以为类。虽然,目不见泰山而察乎秋毫,耳不闻雷霆而惊乎蚁斗,手不借匕箸而吞乎云霞,足不出户庭而游乎无垠之域。命其居曰白心草堂,地有青草,门有蛛网,而日月之光,日夜至焉。与之徘徊而逍遥者,惟老子之牛、仲尼之麟、庄周之蝶、贾生之鹏,而释迦之钵、达摩之芦、王乔之履、张华之剑,亦错杂于其间。人迹未之见也。其人也,有时而歌,有时而哭,痴顽混沌,如饮狂药。虽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诡谲恢奇,又不可一世。故谓之为人不可也,谓之为神不可也,谓之为鬼不可也。无以名之,名之曰“草堂之灵”。
杨钧自嘲是:虽目昏、耳聋、手曲、足跛,却能洞察细微、感知超常;身居破败草堂,却与老子之牛、庄周之蝶等神交;行为癫狂不羁,时歌时哭,但文采奇绝,自称非人非神非鬼,唯是“草堂之灵”。
事实上,观其与杨度的合照,也是帅哥一枚,不过此时已是晚年了。
对于所居“白心草堂”,杨钧也有解释。《草堂之灵·记草堂图》曰:
王湘绮先生、李梅庵、夏午贻均为书“白心草堂”额。“白心”二字,庄书、管书、佛经皆有之。
《天下篇》曰:“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余一生所持,即此数语。
“白心”二字在《庄子》《管子》及佛经中皆有记载。杨钧认为《庄子・天下篇》中所体现的“不被世俗束缚、不因外物粉饰自我、不曲意逢迎他人、不与人争斗,期望天下安定以保民命,自我与他人的供养满足基本需求即可,以此来澄明内心”正是他一生所持的人生准则。体现其超脱世俗、淡泊名利、追求心灵本真与社会安宁的思想。这在当时的乱世,是非常难以达到的理想。
《草堂之灵》诸多述事议人,多有与其同时代交往的众多人物和声名显赫的名家前辈,如:康有为、何绍基、齐白石、王闿运、李瑞清、曾熙、谭延闿、谭泽闿、曾国藩、张之洞、袁世凯、杨度、叶德辉、梁启超、曾广钧等等。
杨钧为人处世谦和淡泊,安贫乐道,不慕名利,唯独治学毫无虚让。他认为学问乃天下公器,客套则是私情,若治学讲求客套,便是丧失人格——客套即失真,失真则成虚伪,虚伪之于学者,便无立身之本。故其评点历代名家诗文书画时,常以独到见解直剖要害,锋芒毕露直指要害。
比如他在《草堂之灵·明是非》一文中就对多位名人有所评论。
齐白石是20世纪中国最具创造性和国际影响力的艺术大师之一,与杨钧是船山书院的同学。1899年齐白石拜王闿运为师,来到船山书院学习。王闿运让齐白石与杨钧同宿一室,朝夕相处。此时的齐白石已经37岁,而杨钧仅18岁,已经在船山书院学习了四年。年龄的悬殊,没有阻碍他们的共同求学,两人相见恨晚,竞日谈书论画,不亦乐乎。其后也互切互磋,来往时间长达三十余载。
杨钧在《草堂之灵·论画中家数》中说到他与齐白石的交往:
有段时间,一年之中必有数月,你来我往,交往频繁。
虽是同门好友,杨钧评价起来也是毫不留情,其在《草堂之灵·明是非》中言:
齐白石则粗俗尚未求去,其着洋红如敷粪土,古今画法,一概无关。
杨钧认为齐白石的画则粗俗之气尚存。接下来,他又说:
其作山水更可骇人,以大笔浓墨倒拖大直,随拖数横,横上加点,再泼以花青水,使浸成一团,于是用赭石以榜笔拖二三大横作地,用花青以榜笔拖二三直为远山,而画以成。
随之杨钧在《草堂之灵·辨力》一文中诘问:凡书画润格之列于高价者,皆惮为之品。余询白石曰:“君之山水亦可得高值耶?”白石曰:“因不能为,故高其值,以进为退,撑门面法也。”
这真是知己间的对话。不过杨钧对齐白石的画还是很珍爱的,其言:
朋友中有人用白石的画包了蛋糕寄给黎六丈,六丈在遍是油渍的画上题了两绝句寄到我处,我视为奇品,裱装后悬挂在书房里。
杨钧对齐白石的刻印非常地赞赏,在《草堂之灵·明是非》中言:然其刻印,则辛苦数十年,不可与其画法同日而论。一见名人手迹,必心摹手追,夜以继日,余更进以碑碣缪篆之法,故能新颖出色,独步一时,所谓“八家”,非其敌也。
所谓“八家”即是印刻浙派八家,即丁敬、蒋仁、黄易、奚冈、陈豫钟、陈鸿寿、赵文琛、钱松等八人。其宗法汉印,融隶书笔意,独创切刀技法,开创近代篆刻新格局。然杨钧直言,诸家成就都无法与齐白石相比。
杨钧自己篆刻也是了得,其在《草堂之灵·刻印诀》中记录了对篆刻的心得:
刻印无他诀,手灵刀稳四字,足以了之。
所谓莆田派、江西派、云间派、浙派、皖派,不过多立名目,乱人视听。除几方汉印外,余未见其别有师承,本一至简之法,不能有许多派别也。但字之配合,则为一极难之事,妙处全在乎此,家数亦可由此而分。
杨钧提出篆刻核心要诀为“手灵刀稳”,强调实际操作技法的重要性。他认为篆刻流派如莆田派、江西派等多为名目之争,除汉印传统外其他派系缺乏真正师承。指出篆刻难点在于文字结构的布局配合,此乃篆刻艺术精髓所在,也是不同风格形成的关键分界点。
杨钧在《草堂之灵》中写道:
白石极赞余刻,谓有彼所不到者,然余以为终不能过白石,尽可让其独步。
齐白石曾盛赞杨钧篆刻“有其所不能及之处”,对此杨钧还是很清醒地承认艺术造诣的客观差距。其谦逊中实含对艺术境界的深刻认知,既不失自我艺术立场,又完美诠释了传统文人的品评风范。
何绍基是晚清著名的书法家,其以回腕法融合篆隶笔意革新行楷书风,深刻影响了晚清至近代碑帖融合的书法转型路径。对于何绍基的篆隶,杨钧在《草堂之灵·论四家》中直言不讳道:
道州(何绍基)行书,有时绝妙,晚年致力篆隶,却无一笔能工,盖手已定性,不易变更也,但临摹既多,气味全得,以入行楷,自出尘凡。其执笔专用回腕,可以盘旋之地,仅胸前两手之间,故盈尺之字皆不成形,直不能直,横不能横也。
杨钧指出,何绍基晚年篆隶因手法定型而技法僵化,回腕执笔致大字结构失控,但其深厚的临古积淀反哺行楷创作,形成超逸品格。
且又在《说法》中言:
何媛叟(何绍基)以横平竖直四字绳包慎伯,而知包于北碑未为得髓;余以直起直落四字绳援叟,乃知何于北碑亦未得髓也。
何绍基与包世臣互评“横平竖直”“直起直落”之争,杨钧认为二者都未能参透北碑精髓。
提起民国初年的书法,人们最熟知的名字,莫过于李瑞清和曾熙。李瑞清,字梅庵,晚号清道人,清末民初著名书画家、教育家,“海上四妖”之一,书法以碑学见长,尤擅篆隶与魏碑,风格古朴雄浑。李瑞清崇北碑,曾熙善南帖,两人享有“北李南曾”的美誉。杨钧与李瑞清相识相知二十余年,一生之莫逆,见时三天三夜不休,只言碑帖,分时书信殷殷相倾,仍谈笔墨。
对于李瑞清的书法,杨钧在《草堂之灵·明是非》中也有描述:
余尝谓曰:“君书不通。”梅庵(李瑞清)骇问其故,余答曰:“一字而为数字凑成者,如‘聂、鉴、躬、相’之类,必处处独立,绝不相属,非不通而何?”梅庵大服。
杨钧曾说李瑞清的书法“不通”,李瑞清惊讶地追问缘由。杨钧以“聂、鉴、躬、相”等由多个部件组成的字为例,指出李瑞清书写时将这些部件处理得处处独立、毫不关联,违背了书法结字需浑然一体的原则,故而称其“不通”,李瑞清对此大为信服。这里揭示了一个书法理论,即“结字”中 “整体协调性”的重要性,即便追求碑学的古朴,也需兼顾字内部件的呼应,避免“机械拼凑”。这段对话也展现了民国时期书家之间坦诚交流的氛围,杨钧的批评直指核心,李瑞清的接纳体现艺术自省精神。
杨钧的如此文风和胸襟,在习惯矫饰、阿谀的虚浮世风中,既显得朴直无拘,力道厚重,又珍乎稀有。王闿运言其“开宗派者”,叶德辉说其“起衰之功”,尽缩影于《草堂之灵》一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