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星
小时候,荷包蛋在我心目中就是人世间最好的美味佳肴,甚至赛过天宫瑶池的山珍海味、玉露琼浆。我曾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把荷包蛋饱吃一顿,不仅我自己要把荷包蛋吃饱,我还要带着大家把荷包蛋吃饱!
20世纪60年代末,我们乡下孩子能吃到荷包蛋仍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只有孩子过生日时,大人才会煎个荷包蛋。这规矩不知是何年何月定下的,总之相沿已久,竟成了金科玉律。生日的前夜,大人必在油灯下对孩儿说:“明日是你生日,给你煎个荷包蛋吧。”孩子便欢喜得睡不着觉,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单等着天明。就是睡着了,梦里也一定在咽口水,偷吃荷包蛋呢!
记得那是个晴朗的秋日清晨,我背着书包去邀二柱一起上学。经过村东头的老枫树时,我就闻着猪油煎荷包蛋的香气,从二柱家飘出来。
原来是二柱妈正在灶间煎蛋。她家的土灶台正对着老枫树,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光将她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晃悠悠像在演皮影戏。二婶子用粗糙的手指捏着鸡蛋,在灶台边沿轻轻一磕,蛋壳便裂开一道细缝。只见她两手拇指抵着裂缝向两边一掰,那晶莹的蛋清裹着浑圆的蛋黄便“滋溜”滑入油锅中,顿时激起一阵“嗤啦”声响。二婶子还用食指在刮粘在蛋壳里的蛋清。
荷包蛋在铁锅里渐渐成型,边缘泛起一圈细密的白沫,像给荷包蛋镶了道金边。蛋白先是透明的,渐渐凝固成乳白色和焦黄色,中间拱着个饱满的蛋黄,像初升的太阳躲在火烧云的后面。二婶子用锅铲轻轻拨弄,油星子便欢快地跳跃起来,一股浓郁的油香,混着些许蛋白的焦香,从二柱家灶屋飘出,直往我的鼻孔里钻。
“二柱,今天是你的生日,给你煎了个荷包蛋!”二婶子朝里屋喊道。二柱揉着眼睛走出来,看见灶台上的荷包蛋,顿时睡意全消。二婶子将蛋盛在粗瓷碗里,淋上几滴酱油,那琥珀色的液体便顺着蛋白的褶皱缓缓流淌,在蛋黄周围汇成一个个小油珠。二柱接过碗,也不怕烫,张嘴就咬下一口蛋白。
我远远地站在院墙门外,看见二柱三两口把荷包蛋吃了个精光后,我才装着才到的样子喊道:“二柱,吃过饭没?上学去!”
我家是农村的“四属户”,没有劳力,什么东西都要花钱买。鸡虽有两只,但下的蛋几乎不吃,全要拿去圩上卖掉,换回油盐和针头线脑类生活必需品。逢年过节时,祖母偶尔也会煎个荷包蛋给祖父。但祖父每次都将碗里的荷包蛋用筷子一点点地分到我和弟妹的碗里,自己总是捡点蛋碎屑放进嘴里,脸上还会露出满足的神态。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有一天,大队长突然到我家,说明天公社某副书记和一个公社秘书在你家搭个中餐。一听说公社的副书记来我们家搭餐,祖父母很高兴,第一次有干部来我们家搭餐,还是个公社副书记!村里也是第一次安排干部到我们“四属户”家搭餐,是给足了我们家面子。祖父那长年佝偻的背,似乎一下子挺直了许多。
祖父母为了办好这餐饭,双脚不沾地来回颠走,商量明天中餐吃什么。晚上睡到床上,老两口还在商量。我们家的鸡上半年发瘟,新养的鸡只有几两重,家里又没有鸡蛋,准备第二天去四伯娘家借5个蛋。灶屋梁上还有一块腊肉,炒一碟小干鱼,再炒个小菜,至少要凑齐四菜一汤。
第二天上午,祖母从隔壁院子四伯娘家借来了两个鸡蛋、三个鸭蛋,还买了两块水豆腐。10点钟就开始张罗,将自家的筷子用刀刮了又刮,饭碗洗了又洗,还放在锅里煮了又煮,生怕人家嫌碗筷不干净。祖母说:“吃国家粮的,讲卫生!”
祖母在灶屋里煮饭做菜,特别是用猪油煎鸭蛋时,那个香气呀,飘满了整个屋子,逗得弟妹们又是嘘鼻子,又是咽口水……
“大嫂子,晌午饭煮好么?”大队长陪着两位乡干部来我们家吃晌午饭了。
“好了!好了!”祖母一边应着,一边做着请的手势,还顺手拉着弟妹几个去荷塘边玩,只留下我这个大一点的孩子在祖父面前使唤。
吃饭时,我明明看到祖母煎了3个荷包蛋,饭桌上却只有一碗蛋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大队长要我盛第二碗饭时,我才看到他碗里有吃剩下的荷包蛋残渣。
原来,祖父母是怕我们兄弟、小妹发现,将荷包蛋埋在三位干部的饭碗底下了。
如今超市里的鸡蛋堆积如山,什么土鸡蛋、有机蛋、初生蛋等,名目繁多,价格也相差悬殊。冷藏柜的灯光照在蛋壳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我每每站在货架前,看着那些标着“农家散养”“谷物喂养”的盒子,反倒不知该选哪一种好。买回家去,煎了荷包蛋,却再也吃不出童年的那种滋味。
现在的孩子过生日,事先要定制一个奶油水果蛋糕,蛋糕上插着数字蜡烛,周围堆满包装精美的礼物。蛋糕店还专门有一对男女又是唱生日歌,又是跳舞助兴。在孩子们举着刀叉分食奶油蛋糕时,怎么也没有一个荷包蛋的生日高兴。或许如今的孩子永远不会知道,曾经有个时代,一个简单的荷包蛋就能让一个孩子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些捧着荷包蛋碗在村里炫耀的孩子,那些为了一个荷包蛋欢喜半天的小妹,那些在油灯下小心翼翼煎蛋的母亲,才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人。
如今,我站在现代化的厨房里,看着不粘锅上嗞嗞作响的荷包蛋,忽然明白,我怀念的从来不只是那个荷包蛋的味道,那焦香的蛋面上,烙着多少烟火人间的温情,凝结着多少长辈对子女的挚爱,或许只有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才能品尝出那种特殊的幸福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