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鹿鸣
在当代诗歌日益趋向速度化、碎片化与技术化的语境中,聂泓的诗歌犹如一列缓行的绿皮火车,以一种近乎不合时宜的“慢”,构筑出独具一格的诗学空间。这种“慢”并非滞后,而是一种有意识的审美选择,呼应了西方现象学所谓“回到事物本身”的观照方式,也暗合了中国古典诗学中“以缓致远”的意境营造策略。其诗集《又一次听到火车叫了》不只是一个标题,更是一种诗学自我指涉,延续并深化了早年《一列穿过县城的火车》的意象谱系。聂泓的诗句从容不迫,语言质朴却富有弹性,令人联想到他极为推崇的卡瓦菲斯那种表面松散、内里严谨的抒情语调和散淡、纯净、简约的风格,也契合了当代汉语诗歌中“叙事性”与“抒情性”重新协商的倾向。
聂泓对绿皮火车的钟情与执着,本质上是一种诗学立场的宣示。在时尚高铁象征的现代性速度神话面前,绿皮火车代表了一种“慢速美学”,对慢的坚守,对记忆的忠诚。诗人仿佛刻意与高铁保持距离,慢下来的河流,让河床与岸有了相守相惜的命运共同体的认同,使回忆有了码头或登滩之地,这精准地捕捉到聂泓诗歌的时间哲学。其诗学意义可与德勒兹所说的“逃逸线”相联系——它不从属于主流节奏,而是在另一种时间秩序中展开感知。正如哲学家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指出,在功绩主导的“兴奋时代”,沉思与停顿反而成为抵抗方式。聂泓诗歌中的“慢”,不是缺陷,而是对现代性时间暴力的一种柔软反击,它让被遮蔽的乡土记忆与生活本相得以重新显现。
在语言层面,聂泓的诗句节奏舒缓、肌理清晰,形成一种类似现象学描述的“意向性悬隔”。词语间距被有意拉大,情感流速降低,从而拓展出语段的弹性、语意的张力。这种语言创造出的留白,像车窗外位移的青山与河湾,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沉静的接受空间。例如《白云之爱》中:“我爱白云/就像他乡的少年,在月光下/打开洁白的羽毛//对着一朵白云忏悔/像孩子弄脏了双手一样难过”。这样的诗句不仅承接了中国古典诗中“空故纳万境”的美学传统,也与现代诗人如保罗·策兰对词语沉默维度的探索形成呼应——词语因缓慢而获得重量,因留白而容纳呼吸。
聂泓具备将日常经验转化为诗性现实的卓越能力。日常工作、日常生活、日常人事,被关注、被观照,通过语词的折射,呈现新的样貌。这种转化不是华丽的变形,而是如打磨出一件完整的、透光的、玲珑的玉器般精致。他所书写的是“生活世界”(胡塞尔)本身,是未被概念完全吞噬的原初经验。在《时光之声》中,“让一河的浮冰,随水远去/让时光发芽/好日子破土而出//身后的树/突然,松开了它的影子”。通过“浮冰”“发芽”“破土”等动词,使时间变得可视可触,借助具象与意象完成对抽象时间的赋形,这一做法既符合意象派诗歌“直接处理事物”的主张,又体现出中国古典诗学“即物即真”的观物方式。尤其“松开影子”一句,在超现实的跳跃中达成对时间经验的隐喻性把握,可与史蒂文斯“现实与想象的嬗变”理论相契合。
聂泓擅用并置、顶真等修辞,但技巧始终服务于诗意的整体生成而非炫技。例如《又一次听到火车叫了》中的意象并置:“身后是荒芜的田野,空空的村庄”“天上的飞鸟,地上的孩子,路上的行人”,在空间并置中折射出时间上的共时性,形成本雅明所谓“辩证意象”,在断裂中暗藏叙事的潜流。而顶真句式如“因为绿变得孤独,因为孤独陷入沉默/因为沉默,听得见夜里星星的叹息”,则构建出句法上的连绵感,仿佛车厢衔接,形成语言自身的节奏动力。
更值得注意的是聂泓诗中跳跃与断裂的句法策略,表现为“欲擒故纵”和“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句式转换技巧。如《不能承受的五月之轻》结尾:“想起自己平庸的一生”之后并不顺势抒情,而是笔锋一转,转向“五月的风吹来,像一只纸做的蝴蝶”。这种跳跃看似突兀、后语不搭前言,实则通过“纸”的意象与“平庸”形成了微妙呼应,纸蝴蝶的脆弱与短暂恰恰隐喻了平庸人生的本质。《亲爱的,你不在这里》中“回头看你,不知你在何处/天空蓝得像打了蜡”,也是通过意象的突然转换,创造了情感上的落差和张力。他的诗,语词的跳跃、腾挪,机敏而自然;貌似直线构造里暗铺了曲径通幽的石径;每一个诗句同先行句、后行句之间不是明眼就看透的联系着的语篇,更多的是神合貌离、内在的逻辑暗线串联成珠链所形成的美妙语境。这类书写与现代主义诗歌中的“非连续性美学”一脉相承,亦接近禅宗“截断众流”的话头艺术,在语义断裂处反而开辟出新的意义空间。诗人杨炼曾提出“词语之间的黑暗比光明更重要”,聂泓正是通过句法的欲言又止和意象突转,守护了诗歌的沉默维度与复杂难度。
乡土性是聂泓诗歌的精神坐标。但他的乡土并非牧歌式的怀旧空间,而是经过现代意识反思和诗学重构的“地方”。他极尽对故土那种生于斯、长于斯、并将终老于斯的特殊空间场域的真挚抒情,故乡也成为他诗歌题材的富矿、意象的矿脉,他挖掘不尽,熔炼不竭,也献出了叠床架屋的瑰宝。《故乡的云》中,“母亲背着一捆冬茅草从山上下来/像一片翻卷的云”与“抽旱烟的父亲/抬头,把心里的云/吐向天空”形成了一组精妙的意象对应,将父母的劳作诗化为自然现象。而随后“乌云/这个故乡的逆子/从贫穷的春天里出走/在夏天的雷声里/哭着回来”,则通过拟人手法,将个人的命运与乡土的变迁紧密结合,云既是父母亲劳作的比喻,也是“故乡的逆子”,赋予云意象丰富的社会历史内涵。这种写作既呼应了当代地方性书写中对“在地性”与“全球性”张力的探讨,也延续了自沈从文、贾平凹以来中国文学中的乡土文学传统,但更注重意象的现代转化与心理深度。
自然在聂泓诗中不仅是背景,更是情感的结构性力量。季节轮回、时序更替、晨昏互换、晴雨变化、花草盛衰,与人世的冷暖,内心的得失形成深层的对应关系,体现出一种“物我交感”的诗学观,既源自中国古典的“感物说”,也与西方生态诗学中的“自然”形成对话。
对时间的敏感是聂泓诗歌的核心维度。在其作品中,时间既是循环的(如季节往复),也是线性的(如人生逝去),更常常是断裂的、恍惚的、难以捉摸的。《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通过每一小节最后一句“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回环反复的句式,加重了人事易凋谢、时间易流逝的无奈与伤感,制造出时间停滞的幻觉。而《隐瞒》则借助重复与排比,揭示时间中被掩盖的层积痕迹:“黑夜隐瞒了一段情史/草丛隐瞒了一条蛇的去向/河水隐瞒了石头//她们一天一个发型/隐瞒了太多的想法/这个夏天隐瞒了一场雨/天空隐瞒了它的漏洞”。《下午是一条远去的船》中,“回忆是一副旧肠子//群山静伏,额上的皱纹泛出水声/下午是一条远去的船”,将时间物化为可触可感的实体,旧肠子的奇特比喻暗示了时间的易伤性,皱纹泛出水声则打通了视觉、触觉和听觉的界限,最后将下午比作远去的船,完成了时间从静止到流动的意象转换。“直到暮色展开,如一张旧报纸”(《存在》),也使时间的易碎性得以独特呈现。诗人将时间物化为“远去的船”“旧肠子”“旧报纸”,这些意象沉重却轻盈,具象而抽象,形成一种可触的时间诗学,与柏格森所说的“绵延”内在相通。
聂泓的情感表达极具节制性,往往以蜻蜓点水的方式抵达深处。这种点到为止、画龙点睛,防止了任情滥觞。但也有张扬的例外。尽管聂泓的诗多聚焦私人经验,但其政治维度仍隐约可辨。诗歌不直接介入现实,却通过对语言和知觉的重塑,间接唤醒人们对生存状态的反思。
若要概括聂泓的诗学特征,则“鲜活的意象”与“有光的语言”必不可少。他笔下“阳光是水做的”“天蓝得你爬不上去”“白天太宽,像一张舒适的床”“让泉水在寂静中涌出,带来白花花的思想”“黄昏一直跟着我/像条失忆的狗/天黑以后,不知去向”“阳光像一面虚拟的镜子/远处的樱花,从山腰一直开到山顶/像你,踮起脚尖喊我的名字”“思念不需要太宽的衣服”等等,这些在朴实中见奇崛、在具体中藏抽象的鲜活意象和语词诗句,举不胜举,镶嵌在诗集中熠熠生辉,令诗集流动着清澈而深邃的光泽。这些诗句不仅是修辞的创造,更是对世界重新赋魅的努力。
总体来看,聂泓的诗歌构建出一套以“慢”为核心的美学体系:以慢速抵抗异化,以乡土锚定记忆,以微观折射宏大,以语言叩问存在。他的诗就像一列绿皮火车,穿行于现代与传统、个体与历史、遗忘与记忆之间,提供了一种“在慢中深入”的现代性经验。不是在高速中逃离,而是在缓行中抵达;不是在创新中断裂,而是在传承中转化。
聂泓的诗歌最终揭示:诗的真理性不在于表达之多,而在于沉默之大;不在于情感之烈,而在于节制之深。正如《寂静,欢喜》所写:“雪落下来/世界停止了喧嚣/灵魂停止了坠落”。在这喧哗的时代,他的诗歌如雪落无声,为我们辟出一片宁静的知觉飞地,让我们得以在语言的绿皮火车中,找回属于内心的、回家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