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的乡关

秋天里的乡关

■雷艳平

今年的秋天虽然来得有些晚,但还是来了。早晨推开门,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渐渐有了一种“伤秋宋玉赋西风”的味道。我已经困在家里很久了,于是决定出去走走。步出小区门外,发现牵牛花已经打着很多小喇叭,秋草已经变黄,很多秋天的蔬菜已经种下,露出新长的菜苗。更有勤劳的农人,挥着锄头、挑着水桶,趁着秋高气爽翻土、浇水。已然一派秋天田园的景象!向远望去,远山似黛,秋水澄澈……

我沿着菜地慢慢地走着,边走边看,似曾相识的感觉,又让我想起了故乡的秋天。很多年前,我也就是这样踱走在故乡的原野,看着地里的蔬菜和秋草,心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眷恋和惆怅……那时候故乡的秋天,一如眼前之景:水是澄澈的,天空是清远的,田野是枯黄中带着绿意的,村庄是安宁的,人是淳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就像它从来没有受过世事的纷扰。

我的故乡在湖南南方的乡下。湖南南方丘陵地带,青山之外还是青山,少有大江大河。湘水流过的地方,枝枝杈杈,到了村里,就变成细小的溪流。这些小溪,春天的时候因为雨水充足,翻腾出白色的浪花,潺潺地流向天涯。到了秋天,雨水稀少,就只剩下一小股水流蜿蜒前行,两岸露出泥石夹杂的黄色,就像苏东坡说的“江流有声,断岸千里”。而南方随处可见的池塘和水库,并非动水,经过一个夏天的蒸发,枯涸得只剩水底的一部分。没有了夏天雷雨的惊扰,水里的尘土全部沉静下去,干净得仿佛能够看到水底的小鱼和螺蛳。水草长在旁边,叶子感秋气而衰黄。此时白鹭已经飞走,不会再来栖息。翠鸟也不知哪儿去了,忽然飞下去啄食小鱼。夏天喜欢扭动着腰身匍匐爬行的水蛇,藏在洞穴里蛰伏不动,再也见不着了。这汪汪见底的秋水,就像白发的渔樵,已经惯看秋月春风,世事都不入他的眼中。整个世界都岑寂下来,如此澄澈安静的秋水,让人不由得生出一种万物将藏的凄凉。

天空是青色的。南方的秋天,少有秋雨连绵、淫霖不止的时候。从立秋开始,西北来的肃杀空气,就驱赶得空气里的水汽无处藏身。天空中少有乌云,而太阳也不再像夏天那么热烈了,逐渐变得昏黄。仰头望天,灰暗、空蒙、迷茫,却异常高远。这青灰色的天空,映着天边连绵不断的小山,就像一幅大地上生动的水墨画,意境空灵,但枯寂、澹泊。天空和远山枯草粘在一起,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宇宙广袤无垠而人生短暂渺小的悲哀。

乡下的田野却与秋水和天空截然相反。农耕民族最重节令,从白露开始,农人们便撒下萝卜的种子,一个星期过后,萝卜开始长出新芽。接下来陆续播种小白菜、大蒜、茼蒿、菠菜、胡萝卜等秋天的蔬菜。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一担担的水被农人从池塘、小溪里挑了上来,用勺浇透了泥土,成为种子的温床。种子上面,则盖上干草遮挡秋阳。用不了多久,菜的新芽就穿过干草,透出油油的绿意。秋天干燥的天气,让农人一到下午时分就开始浇菜,四处可见挑着水桶忙忙碌碌的人们。他们遇见了,停下来,谈论一下天气,交流一下种菜的经验。在他们殷勤地侍弄下,菜地里很快就绿意盎然,和周围越来越枯黄的草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绿油油的菜地,是南方秋天最鲜活的色彩。秋天的惆怅被这地里的绿意冲淡,显得哀而不伤,让人不由得在这悲秋之际,又十分眷念于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

此时的村庄,却是安详的。没有了夏天聒噪的蝉鸣,也没有了春天百鸟争鸣的热闹。灰色的瓦背在青天映衬下,显得特别安宁。特别是到了黄昏,家家户户的孩子放学了,背着书包回家去。柴火煮饭菜冒出来的烟和热气,穿透瓦背散发出来,被秋风一吹,烟雾随着风飘荡。陶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意境,就在这炊烟袅袅中了。这就是生活的味道,是乡下人家栖息此地、世代繁衍的味道。

那个时候的乡下人,没见过后来“五光十色”的世面,只要一日三餐“饥有所食,寒有所衣”,就觉得满足。没有电,晚上煤油灯的微光,照样照亮一家人的脸庞;没有电视和手机,大家晚上围坐在一起共话家常;没有钱,只要有顿肉吃,就会觉得满脸幸福;没有攀比,大家遇见了不会说哪家的儿子发了财,哪家的儿子不成器;没有自来水,早晨挑水的水井旁,就是村里人互相关心问候的地方;世世代代的语言、风俗,也在这里传承。

我是2008年离开故乡的,离开故乡前,我走过那里的每一寸土地,登过每一座小山。我无数次坐在家门口,远望秋天那惆怅而生机的原野;无数个清晨和黄昏,见太阳从东山升起,从西山落下,农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熟悉那秋天菜地里的每一种蔬菜,也用脚步丈量过这块菜地到那块菜地的距离。人生百年,最难忘的是少年事,所以即使我现在再也回不去,每逢秋风起时,我还是会回忆起秋天里的故乡。那是我回不去、走不出的“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