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忆油纸月饼

又忆油纸月饼

■朱小平

多年以后,我仍记得少时的那个仲秋之夜。庭前桂影随风移,空气中有阵阵花香飘荡,一轮金黄的圆月,自天井口射照进来,落实到饭后的四方餐桌。桌子中央碟盘里摆放的一个油纸月饼,聚焦了我和哥哥的目光。

常年在外拉煤的司机父亲,那天午后从省城归来,手里提了两个长席草扎紧的纸蓬礼包。我家鼻子最灵敏的小黑,老远嗅到了一股葱油饼香气,抢先扑到父亲身上,被小黑的尖爪子抓烂了封面红纸条的那包,父亲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当节礼送给外婆,有些难为情地递给了禾场边迎候他的娭毑,转身就往长堤坡的外婆家方向走节去了。

我们五姊妹也闻见了月饼的香甜味,但娭毑早有口头嘱咐:要等在渔场大湖抛草料的嗲嗲上岸,要等上门为乡邻赶制衣服的裁缝母亲收工,还要等送节返回的父亲,方可分享月饼。直到天井洒满半墙月光,一家人才聚拢桌旁。娭毑娴熟地解开席草绳结,撕下外层包装的黄草纸,四个饭碗底兜大的月饼,呈现桌面。隔着薄白油纸,透出黄澄澄油亮亮的色泽,看起来就让人咽口水舔嘴唇。娭毑的食欲却老是很克制,她慢悠悠拿出两个月饼,一层一层剥开油纸,小心用菜刀对准饼心比画切割,一刀两边,两刀四块,两个八块。家中老少每人一块,唯独没把她自己算进去,娭毑手里只有一点点、切饼时崩裂在白油纸上的碎皮馅屑。

这也导致那天吃月饼的过程情形有些紊乱。我们“三下五除二”吞食,还感觉没尝出啥味儿。大人们在反复推让:嗲嗲说他只爱酒不爱点心,将月饼推到娭毑面前;父亲见母亲迟迟未尝吃,催促她快点,说着把自己的那块搣得更小,分给了最小的我和哥哥。我总算吃到了月饼完整的馅料味:有干橙皮、葱花段、碎冰糖、花生仁、熟芝麻,又酥脆又松软。

次日正节,因晚餐比平时丰盛而延迟。父母慌忙掏搜干净衣服口袋,备足了三个姐姐下半月所需的食宿费用。每逢佳节才相见的父母,跟着月亮散步,顺便护送姐姐们去镇上的寄宿中学。

席散忽然寂静,我心头掠过一丝窃喜:娭毑昨夜留下的两个月饼,刚好可以使我和哥哥皆得圆满。未料此时娭毑从厨屋疾步追出去,塞给姐姐们三块包好油纸的月饼:“一碗水总要端平。”

这话使得我和哥哥,眼巴巴地看着最后一个油纸月饼,就在桌子中间原封未动,也要守着家教规矩,等父母回来。我们倚在嗲嗲娭毑膝怀,吟诵家乡童谣《月亮粑粑》,驱逐月饼的诱惑与等待的难耐。念着唱着,竟大声争论起月饼的由来。

哥哥说嗲嗲讲的,月饼源于元末明初。朱元璋当了皇帝,用传递军情信息的面饼,赏赐功臣,庆贺胜利之日,正值八月十五,当时明月中天,面饼就被人叫作“月饼”。于是,中秋夜吃月饼的习俗,便在民间流传开来。哥哥很神气:“有关咱老朱家的历史点滴,我都记得清楚。这个月饼嗲嗲定会奖励给我。”

我看不惯哥哥,常以“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之理,先声压我一头。娭毑告诉过我:月饼是汉代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胡饼。到了唐代,玄宗帝觉得“胡饼”这个名字不雅,陪他赏月的杨贵妃,望着天空大又圆的月亮,不禁脱口而出:不如去“古”留“月”,就叫“月饼”。为了证明自己的说辞更有说服力,我指着油纸月饼上印画的美女图:“这不正是画的杨贵妃吗?”话音未落,哥哥一脸鄙夷讪笑:“这是嫦娥奔月呢!”嗲嗲娭毑跟着一起哈哈大笑。不知几时,父母已悄然跨进天井院门,站在我们身后。我吮了吮手指上的糖油香味,顺势拉扯母亲的衣角撒娇,希望她评判我没说错。

“都对都对,月饼外形是圆(元)的,是用透明的油纸包着的,里面的馅是糖(唐)的甜的。”母亲麻溜两刀切开那个月饼,嗲嗲娭毑一半,哥哥和我一半,平息了我们的争吵。

如今站在人生的秋天,重读余光中的《中秋》,“一刀向人间,剖开了月饼。一刀向时间,等分了昼夜。”这诗意里的中秋,总让我想起那夜照进老家庭院天井的圆月,想起儿时的油纸月饼,想起长辈藏在月饼里平等温馨且饱满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