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在我身边从未走远

你一直在我身边从未走远

■刘新昌

母亲厨艺好,做的菜就四个字:麻辣鲜香。我“食君之厨”几十年,已被她锻炼成一枚标准的吃货。

记得五岁那年,一个夏日的晌午,我饥肠辘辘。那时候农村只吃两餐饭,早餐一般在上午九点到十点之间,晚餐在天黑之前吃。见母亲进里屋休息去了,就偷偷跑出来盛饭吃,剩菜放在碗柜的柜门里,可那时人太矮,够不着柜门,只有踩着碗柜下面的方格爬到案板上才能拿到菜,谁知那天方格子里放着一锅刚烧好的开水,我一脚踏空,仰面摔倒,一锅开水顺着脚背流到大腿根部。

母亲听到响声,赶忙从里屋出来,见我被开水烫了,吓得一脸猪肝色,手忙脚乱地用剪刀剪掉我的长裤,然后把我背到门前的小溪里,让我坐在冰凉的溪水中,我一边看着两腿上的水泡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一边还哭喊着:“我要吃鸡腿。”

父亲听见后,命令母亲赶紧回家杀鸡。饭菜做好后,父亲把我从诊所背回家,赤脚医生一边用银针给我挑水泡,一边看我吃得津津有味,直摇头:这孩子,上辈子饿死鬼投胎。

由于烫伤面积过大,再加上天气炎热,没两天就感染了,伤口流脓扩散,我开始发烧、说胡话,父亲背我去了趟乡卫生院,烧是止住了,可医药费死贵,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又没有农村合作医疗,哪里敢住院,只好把我背回了家。

我发小金龙的爷爷听说我烫伤后,告诉我爸一种治疗烫伤的偏方,就是到小溪边找一种草——请原谅我儿时的记忆,现在真的记不起那种草的学名叫什么,捣烂后,再用鸡蛋清搅和均匀,涂在伤口处,再用干净的纱布包好,一天换一次药。

没想到效果奇佳,我的伤口很快开始结痂愈合,只是每天换药时,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大汗淋漓,母亲为了安抚我,就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那时,我在村里有句人人羡慕的“名言”:鸡鸭鹅肉当大菜,豆腐当小菜。

母亲不但会做菜,还会酿酒,酿的甜酒比蜜还甜。为了防止我们偷喝,她把甜酒密封在一个陶瓷缸里,我经常趁母亲没注意,就去挖一饭碗,然后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嘴巴一抹,那种畅快和满足,就像熊大偷吃了蜂蜜一样舒爽。

七岁那年,端午节前几天吧,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河水快涨到家门口了,站在楼上一看,河里一会儿漂来一只猪,一会儿冲来几只鸭,估计上游很多池塘水漫金山了,鱼儿撒着欢地乱跑。

雨天困住了农人的劳作,却也带来一种全新的刺激,家家户户带上渔网、鱼篓、搬罾、竹篓等捕鱼器具去捞鱼,父母和哥哥姐姐们也加入了捕捞队伍,我发现机会来了,于是拿着一个大菜碗,跑到酒缸旁,哼哧哼哧吃了三大菜碗甜酒。

可再甜的酒也是酒,喝完后,头开始发晕,想睡觉,但又怕被大人们回来后发现偷吃挨骂,于是躲到偏房新收的麦垛底下睡觉。父母回来后,满屋子找不着我,不知谁说了一句:上午还看到他在河边玩耍呢!母亲一听,瘫软在地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吧嗒吧嗒往下掉,大家以为我被大水冲走了,于是发动全村人沿河去寻找,可一直找到汤家冲,也没找着。

母亲茶不思饭不想,一直到天黑时分,我堂哥给牛舍铺麦秆,听到麦垛下面有鼾声,于是扒开麦垛一看,我正满脸通红地睡大觉呢。母亲喜极而泣,围着灶台给我做醒酒汤,那汤是用面粉糊糊做的,放了些干辣椒粉和香葱,一碗下去,大汗淋漓,酒立马醒了,父亲气得不行,操起竹条就是一顿竹条炒肉。

初高中阶段,我在镇上读书,母亲时不时到镇上来赶集,卖点丝瓜、扁豆、辣椒之类的小菜贴补家用。每次来,她总会用玻璃罐头瓶子装一瓶子菜送到学校来。那时班上有几个富家子弟,经常去镇上的餐馆吃香喝辣,我很羡慕,就央求母亲也带我去吃一次大餐,她先是迟疑,紧接着又大手一挥,说:“走吧,妈妈带你去吃好吃的。”

母亲点了四个大菜,也就是这一餐,让我开了眼,第一次吃到了青椒炒甲鱼和大片牛肉,我疯狂饕餮,完全被美味俘虏,吃完后,我摸着滚圆的肚皮心满意足地离开,全然不知母亲将卖菜的钱全部搭上后,还给餐馆洗了一整天的盘子。

参加工作后,我接父母来长沙住了八九年,那时我还没结婚,总爱呼朋引伴叫朋友到我家里来喝酒,朋友们对母亲做的芝麻炒鸭、腊肉炒猪血丸子等下酒菜总是念念不忘。有一次,喝到正酣处,几个朋友斗起酒来,一不小心搞起现场直播,母亲强忍着恶心,将地板打扫干净后,给醉酒者弄了一碗醒酒汤,那碗汤,喝得醉酒者眼泪鼻涕双流,嘴里却念叨,这是他喝过最好的汤。

有一年去苏州出差,在市面上吃到一款叫“松鼠鳜鱼”的经典名菜,感觉外酥里嫩、酸甜适口,很是好吃。回来后,我打开手机,将照片晒给母亲看,她看了一眼,说:“甜腻腻的,有啥好吃的?”满不在乎地走开了。

过了十来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晚上务必回家吃饭,我想这不年不节的,又不是家里人生日,搞得这么神秘干啥?谁知刚到家门口,就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鱼香,开门一看,母亲正端着一盘“松鼠鳜鱼”上桌,我迫不及待地尝了尝,还真的和苏州吃的差不多。

就是在这样的“投喂”下,我的身体开始发胖。有次回老家,堂姐见我膀大腰圆,劝我减肥,我正感叹:“我有一颗减肥的心,奈何长着一张吃货的嘴。”

“没事,吃货总比痴货好。”母亲一把抢过话题,开始叨叨我的“婚姻大事”,她哪里知道,那时我正准备和老婆结婚呢。

母亲八十多岁生病住院后,忽然间对吃失去了兴趣。我坐在床头问:“你想吃什么好吃的?我给你买。”

她看了看我,说:“什么好吃的我都吃过了,只想你陪陪我就够了。”

母亲走的那天晚上,我们几姊妹守夜,两个姐姐边哭边不停地说着母亲的一些往事,我和二哥沉默着,我回想着从出生到成长的几十年时光,我的印象中,母亲似乎只做了三件事:给我们做好吃的,带我们去吃好吃的,遇到好吃的想方设法弄清怎么做后再做给我们吃。

今年母亲离开整整三年,我们遵从习俗,于农历五月初六给她上了神龛,这是对逝者的一种正式告别仪式。

弄完仪式,我启程回长沙,这时车载音乐里响起那首《传奇》:“……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宁愿用这一生等待你发现,我一直就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母亲,你一直在我身旁,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