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翔
乡下老家的老屋,是真的老了!
我站在老屋前的黄花菜地上,心头涌上这么一句叹息。
它像一颗熟透到极点的柿子,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安静地,却又固执地,立在故乡的风里。而耄耋之年的父亲还经常到老屋及周边活动,劝也劝不住。看得出他对老屋的不舍,而在我心里,这是极大的安全隐患。尽管我也不舍,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决定拆除老屋!
我们决定为老屋举行最后的仪式。所谓仪式,也就是点三支香,烧些纸钱,鞠躬敬天地、祖宗及已故的母亲。父亲说这不是迷信,而是敬畏和祭奠!点燃香的那一刻,空气忽然静了。三缕青烟先是贴着桌面绕了绕,像是舍不得离开,接着便顺着屋檐飘上去,轻轻融进晨雾里。抬头望,天是刚洗过的淡蓝,云絮软得像棉絮,纸钱化作了一堆翩跹的黑蝶,随着风,打着旋儿,往高处去了。
“轰——”一声闷响,像是沉睡的土地翻了个身。挖机的大臂,砸在东墙的墙角。尘土飞扬起来,在从屋檐漏下的光柱里,慌乱地、拥挤地舞动着。墙皮簌簌地落下,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了老屋的一声叹息,悠长而深重。我的眼,便有些模糊了。透过这迷蒙的尘土,我好像又看见了父母年轻时的样子。
老屋坐落于祁东县桥塘村的一个山旮旯里。父亲曾说,祖上选择在此定居,是因这里山清水秀,背风向阳,是一处难得的物华宝地。
我记忆中的老屋,永远与自然的节律同步。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棂,将尘糜照得如同飞舞的金粉;夏日的暴雨敲打着青瓦,奏出酣畅淋漓的交响;秋风起时,院中那棵老枣树的果子啪嗒落地,像是时光的脚步;冬雪覆盖时,老屋便成了温暖的巢穴,守护着一家人的梦境。
站在老屋前,我忽然对天地生出无限的敬畏。这片土地,不仅生长五谷杂粮,滋养着一代代人;还以它的胸怀接纳了我们的祖先,给予他们立足之地,庇护我们繁衍生息。老屋是这片土地的产物,也是天地恩赐的化身。
老屋的结构很传统,屋顶由四根大柱、十八根粗大梁和数不清的木懔条组成,四面墙下半部分用红砖上半部分用土坯砌起来的,很厚实,使得老屋冬暖夏凉。
抚摸着斑驳的墙壁,我仿佛触摸到了祖辈们的脉搏。他们在这座老屋的土地上度过了怎样的一生?有过怎样的欢喜与忧愁?老屋默然不语,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它是家族的活档案,更是血脉传承的见证者。
在老屋的记忆里,父母的身影最为清晰。
记得小时候,每到冬天,我们就围着堂屋的灶盘子烤红薯,父亲织着扫把,母亲纳着鞋底,灶盘子里的火星跳着,映得满屋子暖烘烘的。有次我半夜发烧,父亲背着我往镇上跑,母亲就守在屋里,把我的棉袄烤得热乎乎的,等我们回来时,棉袄上还带着火塘的温度。冬夜,一家人围坐在灶盘子四周,烤火聊家常。偶尔火盆里会有一粒稻子炸成米花,我和妹妹总会抢食。我们也会抓一把豆子埋在灶眼里,不一会儿便熟了,烧熟的豆子香喷喷的,越嚼越有味。老屋为我们阻隔了所有的寒冷,也庇护了我整个童年、青少年时代。
拆除那天,村里来了许多上了年纪的人观看,凡是来过老屋受到过它恩赐的人,他们都和我一样,怀着对老屋的无限眷恋之情,无奈地看着挖机把它拆掉。
老屋拆除后,我们将在这片土地种上绿草和鲜花,让老屋以另一种形式成为我们眼里的“风景”。
老屋倒了,但真的消失了吗?
或许,老屋早已不是砖瓦土木的结构,而是融入我们血脉的精神基因。它教会我们勤劳、坚韧、互助,这些品质已通过父母的言传身教,植入我们的灵魂。
如今,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乡村在振兴,拆除危房是乡村发展的必然。我们无论对老家有怎样的情结,也终要接受它完成历史使命的时刻。
但老屋的消逝,何尝不是一种新生?它将空间还给了土地,将记忆还给了我们,将未来还给了下一代。
站在老屋的废墟上,我忽然明白:老屋的倒塌,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它化作了灿烂的鲜花,化作了萦绕的乡愁,化作了我们骨子里的精气神。
老屋啊,你虽化为尘土,却在我们心中筑起了永恒的殿堂。那里有天地之恩,祖宗之德,父母之爱,更有我们永不消逝的乡愁。
